Chapter3

纽约这几天的天色又阴沉起来，好在人的心情并未受到影响——毕竟家里还有一个晴天娃娃。　　　　楚天毅坐在沙发上翻着英文法典，视线却落在那扇紧闭的房门。已经十一点了，晴天娃娃还在睡觉。这几日都是如此，乔曦晴晚上不超过九点就回房间，第二天十一点半左右才会再出来。　　　　果然年轻就是有挥霍时间的资本。他摇摇头，将视线移回书上。　　　　和乔曦晴近一星期的相处，并不像他预期的那么糟，反而还挺好。　　　　就像原本单调的黑色水墨画突然涌入充满生机的粉蓝水彩；本应突兀的画面却完美契合，没有丝毫不和谐的反差。　　　　灵动丰富的表情和生动活泼的语气，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他很放松，不用费力去猜她在想什么。偶尔的无理取闹和耍赖都很适度，玩笑开过头就迅速爆炸的小脾气，也都是年轻小姑娘该有的调皮。　　　　要说最难得的应该还是那副对待什么事都乐观开朗的样子，好像多大的恶意都无法侵蚀她，也不知她有没有经历过这个世界的黑暗面。　　　　不过啊——他又看了眼那扇还在沉睡的房门——她太宅了，真让人怀疑她来纽约的目的。　　　　“滴答”，慢斯条理的分针挪到“10”。　　　　估计着快到乔曦晴起床的时间，楚天毅放下那本早已倒背如流的英文法典，起身去厨房准备午餐。　　　　乔曦晴过了下午两点半之后绝不进食，偏偏起得又晚，每天只吃一顿午饭，还挑食得很，故而他在准备午餐这一环节要花不少心思。　　　　虽然也劝过她要正常进食，但在见识过她一长串关于身材的专业言论之后，他便也不再多言。彼此终归是成年人，他不应多加干涉。尽管他还是觉得她太瘦了，需要多补补。　　　　午餐的准备接近尾声，那扇房门的门把终于转动。乔曦晴慢慢悠悠地从门后冒出来，身着一套素白家居服，上身交领短袖，下身短裤，是少见的改良汉服式的设计。　　　　仿佛接收到上帝指令，她自觉来到厨房，目光接触到即将可以开动的午餐，她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哈欠，右手抚上长发随意往脑后一梳，几缕刘海懒洋洋地垂在额前。　　　　“看来我起来得很是时候呢，先生起来多久了？”　　　　活力清脆的声音将一上午的沉闷孤寂打破，楚天毅眼角带笑看着她。　　　　“在正常人吃早餐的时候就起来了。”　　　　乔曦晴往墙上一靠，一脸不解，“又起那么早？休假不就是用来补眠的？干吗还起那么早呢……”　　　　“习惯了。”楚天毅收回视线，不经意瞥到她的左手腕。　　　　只要他能看见她的时候，她的左手腕一定带着款式各异的护腕，或者宽丝带，和当天的服装搭配；总之她的左手腕就没露出来过——比如现在。　　　　他终于没忍住问道：“怎么在家也戴护腕？”　　　　听到“护腕”二字，乔曦晴神色一凝，随即笑道：“我也习惯啦，和你一样。”　　　　“……”自己的回答又被丢回来，楚天毅放弃，继续做午餐。　　　　几天下来已经摸清乔曦晴的胃口，再加上独自生活很久的他厨艺确实不赖，挑食的小姑娘总是对午餐赞不绝口。　　　　用完午餐后，乔曦晴蜷缩在沙发上，乱翻着那本被楚天毅放在这里的远远超出她词汇量的英文法典，百无聊赖，时不时为书中鬼画符般的单词做出几个苦恼的表情。　　　　楚天毅从厨房一出来，就看见她眉头以近乎打结的程度拧在一起。还没等他发现她在为何事犯愁，她已急不可耐地仰面而问：　　　　“你每天都要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吗？”　　　　他继续移步向前，英文法典收入眼底。　　　　“差不多。”　　　　边答着，他将手中的热可可放在她旁边，随后坐在她右手侧斜对面的沙发上，默默注视着葱白的小手翻阅法典的野蛮动作。　　　　“不会觉得烦吗？”　　　　“都是工作需要，谈不上烦不烦吧。”　　　　这一听，乔曦晴的小表情拧得更厉害了，“因为是工作必须要做的事情，所以就不会觉得烦吗？”　　　　楚天毅稍稍抬眼，瞧向势要问出个所以然的小姑娘，小脸上仿佛藏着好几本《十万个为什么》。他耐心道：　　　　“成年人没有资格浪费精力去烦恼不必要的事情。”　　　　翻书的动作一僵，乔曦晴似乎憬然所悟，眉头不自觉舒展开来。数秒静默后，唇角凝起笑意，温声道：　　　　“对啊……”　　　　她坐起来喝了口热可可，又栽倒在沙发上，偏头看着楚天毅。　　　　“还不知道，先生为什么会来纽约上学呢？”　　　　为什么会来纽约呢？楚天毅自己都不想再回忆原因，十二年前那个雨夜之后，中国便永远成为他的过去。　　　　敛住所有正呼之欲出的往事，他理了下本就很整齐的衣领，说：　　　　“听父亲的安排就来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乔曦晴没有错过他那一瞬停顿。来纽约见到他的第一眼，她便知他是个有故事的人，不过，她不会去刻意窥探他的心思。　　　　她将头正回去，指尖摩擦书角，似在认真思考说什么话更为妥当：“那专业也是听父亲的安排吗？”　　　　“没有，专业是小时候和一个朋友共同的想法……”说到一半，楚天毅突然噤了言语。　　　　他怎么会和她说这些？　　　　掩饰地站起身，见她好像并没察觉他话只说了一半，还在没趣地翻着那本她根本看不懂的书。他忽然想到什么，问道：　　　　“要不要出去走走？”　　　　大概是话题转得太突然，乔曦晴略带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继而扭转上半身趴在沙发扶手垫上，朝落地窗望去。　　　　本该是阳光最充足的晌午，此刻却只有微渺光芒挣脱掉厚厚堆叠的云层，给尘土飞扬的大地披上淡黄色的轻薄外衣。　　　　——不是个好天气。　　　　“不要。”　　　　乔曦晴又转回身，再次为难手中的书。　　　　楚天毅漫不经心地耸耸肩，“好几天不出门，你来纽约干吗？”　　　　“旅行啊——”乔曦晴拖长尾音，只回答他后半句的问题。　　　　“……”他正无语着，乔曦晴已将手中法典合上，欲摆回书柜的样子。　　　　他看到，她一只手将厚重法典拿起时，瘦削的手臂明显下坠一瞬，似乎承不住法典的重量。不得已，她双手将法典圈在胸前。　　　　想来她身体应该是挺差的，第一天拉扯他胳膊时那么大的力气，也是当时急坏了吧。　　　　他还是决定最后问一次：“晚上想吃什么？”　　　　“什么也不想吃。”　　　　“书都快拿不住了，你是来纽约减肥的？”　　　　欲盖弥彰般，乔曦晴只用一只手将法典摆回书柜上，底气十足：　　　　“我没有减肥呀，但吃了一定会增肥的。要保持身材，当然要付出代价。一个人活着，做什么事都要有自制力才行呢。”　　　　把减肥这种事和人生道理挂钩，这小姑娘天马行空的思维总能超乎楚天毅的想象。　　　　他不打算再多言，而思路又自动跳转回上一个话题。若有所思一瞬后，他还是开了口：“节食对身体没好处。”　　　　乔曦晴对他的话完全不以为意，嘟囔道：“哎……可是对身材有好处呢。”　　　　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他顺水推舟：“让运动取而代之正好两全其美。”　　　　岂料被一下戳穿：“啊——你就是想让我出门是不是？”　　　　“是。”他承认。　　　　“想、都、别、想！”　　　　撂下看似坚定的四个字，乔曦晴不安分地在书柜前踱来踱去，俏皮地转着眼珠认真打量每一本书，寻找有没有她能看懂的。　　　　楚天毅靠在沙发上，俯视着比书柜矮好多的女孩，脑子的齿轮在匀速转动思考着一个问题——怎样才能说服她出门。　　　　成天宅在家里，哪有点年轻姑娘的样子？　　　　当乔曦晴检查完最后一本书的标题，大失所望地回过头面向楚天毅时，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　　　　“你这里就没有正常人看的书吗？”——来自自认正常的乔曦晴。　　　　“多出去走走说不定能长高点。”——来自真正挺拔的楚天毅。　　　　很棒，两人一开口就吐了个好槽。　　　　感觉自己身高被嫌弃，乔曦晴愕然愣住，霎时羞恼地从书柜中抽出一本软面封皮的薄书朝楚天毅砸过去。他及时接住，从容不迫地等待她下一步动作。　　　　只见她气呼呼地踩着地板，然后毫无形象可言地把自己丢在沙发上，一把抓过抱枕勒在怀里。　　　　已摸透了她的性子，自然知道她不会真的生气，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她旁边。　　　　“回房间换衣服。”　　　　乔曦晴见闹脾气没用，索性抱紧抱枕赖在沙发上嘟着嘴撒娇：“我不想出门啊——”　　　　“……连外面的空气都没怎么呼吸过，还谈什么考验自己？”楚天毅摇摇头。撒娇对他无用，目前。　　　　见撒娇也没用，她又坐起身子十分惊恐地指着落地窗外，“先生！你快看外面，那么暗沉沉的，空气一定很浑浊！这样的空气呼吸了必然不利于身体健康的！”　　　　“你说的是雾霾，现在只是阴天而已。”他已经不想再给这个总是大惊小怪的小姑娘多一个表情。　　　　自知理亏，乔曦晴讪讪收起夸张的神态，委屈地把抱枕丢在一边，顺而略带哀怨地看了眼楚天毅后，乖乖回房间换衣服去了。　　　　为了以防万一，楚天毅拿了把能容下他和乔曦晴两人的雨伞；而后靠在门口的墙上，候着女孩出门前漫长的准备工作。　　　　分针转过大半圈，乔曦晴终于准备完毕。　　　　在看见她长袖上衣和背带短裤的装扮后，楚天毅不由得劝她多穿点，然而被她以破坏造型美感为由拒绝。　　　　他拗不过她，也只好随她去。　　　　随她去的结果就是，她出门逞强了不到十分钟，就半耍赖半撒娇地扯着他的袖口跟他要外套。　　　　“先生……”　　　　对上那双被寒意侵袭到泛红的眼睛，他像逗她似的，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冷……”出门时宁死不屈的小姑娘又委屈地摇了摇他的袖口。　　　　“……现在又不要造型美感了？”　　　　“不要了不要了……”　　　　无奈，楚天毅只好任由这小姑娘把他的外套扒下来穿在她自己身上。　　　　男人的外套刚好到乔曦晴大腿中间，她忽而觉得这样的打扮似乎也不错。　　　　……　　　　天色渐暗，云层愈浓，看来楚天毅带伞是明智之举。　　　　两人来到一家楚天毅常去的书店，古堡风格。　　　　偌大的橱窗里摆满深桃红色的野蔷薇，阴云笼罩之下，颇有黑暗｜童话的气氛。仿佛女巫的黑猫随时会从窗中跃出一般。　　　　走进之后却是另一番温和之景，浓浓书香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暖洋洋地洒在每一本书和每一个人身上，更像是来自天堂的图书馆。　　　　“为什么要来书店？”怕吵扰到他人，乔曦晴极小声问。　　　　楚天毅也压低声线，反问道：“不是你想看正常的书？”　　　　乔曦晴大致扫了一眼，被四周眼花缭乱的英文书籍环绕，她只觉得头疼，只好默不作声跟在楚天毅后面。　　　　听不见乔曦晴声音，楚天毅总怕她丢了，时不时停下回头确认她是否还在。　　　　这时一心跟在他后面、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完全没注意到他已经停下的乔曦晴就会和他撞个满怀，然后微瞪迷惘的眸子小声嗔怪道：　　　　“怎么又停下来了？”　　　　他低头，与那道无精打采的目光交汇：“看你魂不守舍的，怕你丢了。”　　　　见她愣住了，像是没反应过来，他又调侃道：“还是说，你走路从来不看路呢？”　　　　这下乔曦晴可是反应过来了，她知道楚天毅指的是在医院时她撞到他的事情。　　　　“干吗那么记仇。”她报复性地轻捶他左臂一下，然后扭头朝着书架回答他上一个问题：“都是些英文书啊，根本看不懂……”　　　　“那要买几本学习英文的书回去看看吗？”　　　　上一秒还恹恹的乔曦晴听到这话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瞬间震惊地睁大眼睛，“我还以为你会说带我去别的地方呢……”　　　　虽说已经适应了这小姑娘的表情变化之快，但是对于她的思想节奏……楚天毅还是没办法掌握。　　　　不敢再让她走在身后，他把她推到前面，想给她买几本学习英文的书；乔曦晴则是付之一笑，让他别做梦了她是不会看的。　　　　然而楚天毅还是买了。　　　　在楚天毅说出“可以走了”四个字之后，乔曦晴瞬间笑靥如花推开书店的门，就像不爱学习的学生听见悦耳动听的下课铃。　　　　接触到外面空气的刹那，迎面吹来的冷风却让她打了个寒颤。　　　　笑容不可自制地退去，她抬头盯着阴沉沉的天空，似是要把天空望穿。　　　　“好像比出来的时候更冷了，要下雨了吗？”　　　　楚天毅走到她旁边，对她自言自语般的疑问给了答案：“应该是吧。别担心，带伞了。”　　　　“纽约的天气也这么不友好啊……”　　　　“不喜欢阴天？”　　　　“不喜欢……”　　　　乔曦晴还是一直看着天，眼神逐渐涣散。　　　　乌云肆无忌惮地翻腾，像贪玩又无知的孩子，用可怕却不自知的手段有意挑衅。　　　　楚天毅睨了天空一眼后，侧过头屏气凝神看着她。　　　　感觉她的反应……不单单是不喜欢阴天那么简单，倒像是在强忍着什么情绪，忍耐用尽全部力气，便没了精神。　　　　为什么会这样？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他向旁边一挪，侧身挡住乔曦晴的视野。　　　　阴影投来，乔曦晴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猛地收回盯着天空的目光，像往常一样笑着对楚天毅说：　　　　“随便走走就好了。”　　　　楚天毅点点头，也回应乔曦晴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　　　　他一直觉得她自从出门后状态就怪怪的，也看得出她在很努力地隐藏，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他并没有戳破。　　　　——雨说下就下。　　　　濛濛雨雾中，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两人打着伞漫无目的地穿梭在各色欧式建筑之间。　　　　灯火通明本是黑夜的徽章，此刻天还未晚，纽约的街灯却已一盏接一盏迫不及待被点燃。果然大家都不喜欢雨天，想用自己的力量驱散大自然提前赏赐的昏暗。　　　　街灯不会问天空为何要下雨，天空也不会问街灯为何要提前点亮。　　　　永远也好、暂时也罢，谁的心底都有不可窥探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