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不可辨地点了点头,满屋子的人里仅对面那少年接收到了信息,脸上的笑意更是欢畅,几乎就要手舞足蹈起来。    谢夫人转过身瞧见了他,奇道:“你还杵在这做什么?”    少年的喜色顿敛,喏喏应着,大气都不敢出地退了出去,连手脚都忘了该怎么摆了。    都说严父慈母,而谢府的情形却是反过来的。谢夫人在谢微面前固然是慈母,但在谢微的兄长谢珩眼中,却比他老子更令他畏惧。    清脆的笑声在谢微的耳畔响起,是方才跟她叙过了礼的两位堂妹,瞧见了堂兄那没出息的样子,拿帕子掩口而笑。两位姑娘是跟着二夫人三夫人前来的,听三夫人话中的意思,谢微还有个四堂妹,方才牙牙学语,进出都由乳娘抱着,怕吹了风,这才没带过来。    打发了那小子看他的书去,谢夫人心情浑然不受影响,坐下与妯娌论些家长里短;两位婶娘则先笑容满面地问谢微“大姑娘可好?”    谢微这才想到,男女或是分开算排行的。谢微今年十六,在府中同辈的女孩儿中最为年长,也是头一个出嫁的。    她坐在谢夫人下手,温和有礼地回应着堂妹的问好,但听三夫人笑道:“瞧她们姐妹投契的模样,时辰尚早,大姑娘可到你那妹妹屋里坐坐,我见她清早起就不知在捣鼓些什么,说是要给大姐姐接风呢。”    四姑娘听见被点名了,略有些拘谨地站起身来,双眸望向长姐时隐含期盼。    二夫人闻言起身,含笑道:“二姑娘也与三姑娘一般心思,不如我带着大姑娘前去,嫂子可舍得将人交给我?”    谢微心知理应是拜见长辈的,偏是她睡过去了,于是含笑起身道:“如此叨扰婶子了。”    在府上,谢家大夫人是说一不二的人物,而谢大姑娘但凡开口,大夫人却无有不应的。    谢微的话音落下,两位婶娘就站起身来,笑着向长嫂告退。她们二人做事素来是有成算的,谢家大夫人也放心她们照料谢微,只含笑叮咛女儿,莫要与姐妹贪玩忘了时辰。    回门之日,按习俗是不在娘家过夜的,故此要算好时辰返回李家。谢微点头应下,带上子衿与静姝,随着堂妹婶娘们走了。    想来谢夫人是有话私下问蕙儿的,不知问过没有,但把人留给母亲总是不会错的。她已嘱咐过蕙儿,不应说的话,就不必说了让夫人忧心了。而这应与不应,想是让蕙丫头好生为难。    蕙儿毕竟是谢夫人给她的,她对夫人言无不尽才是忠仆应尽之义。若事实如此,谢微当能体谅,却也不愿意将这丫头放在身边了。    纵使母亲总是为她好的,她却不喜欢这样无时无刻不被窥探隐私、事无巨细都在人眼皮子底下的感觉。况且她自幼生长在现代,骨子里并没有父母之命不可违逆此等根生蒂固的思想。    谢家二房有二子一女,三房则有二女一子,算不上是人丁兴旺之家,但眼下谢家尚未分家,三房都住在一府中,倒也觉不出冷清了。    何况,人口简单之家亦有其好处。谢夫人持家有道,谢老爷约束得力,家风不敢自夸,但比之时下的行商人家,可谓清正许多。府中姬妾不多,三房之间也少有龃龉,平日里甚为和睦。    谢微这半日所见,倒似娘家人个个都爱她。即便才一面之交,以至她识人尚浅,看不出有表面功夫在内,但至少面上都过得去,无人敢在回门的日子里让她不痛快,如此足矣。    她跟着两位婶娘前去,在二房三房随意坐坐,给她东西就道谢后接过,奉上的点心有喜欢的就拣一块尝尝。左右谢家千娇万宠的大小姐,在府里不会吃了不应吃的,得了不喜的物件。    若当真有人不长眼疏忽了,不用她多言,谢家大夫人的雷霆之怒,阖府上下只怕无人承受得起。而长辈赐下的,姐妹相赠的,她受着就是礼数,即便其间有了差错,人人只会道是大姑娘仁孝,怜惜她大度,无人会疑心她怎的就改了喜好的。    因此,她在二房独女的闺房中坐着,接过丫鬟的奉茶。谢府人称二姑娘的谢菀,拉着长姐欲谈论诗文。谈的是菀姑娘的诗,论的是当世才子的文。    谢微有些头疼,看着堂妹鬓间的步摇,决心与她聊聊首饰。    好在谢家的姑娘,即使满腹诗书,也不是个将金银看作粗鄙俗物的。正值豆蔻年华的女孩子,更是少有不爱美不喜打扮的。    谢菀听见堂姐夸赞她的首饰别致,一时倒把诗文放下了,双目中绽出了光彩来,又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听闻长姐的首饰铺在京中颇有名号,年后才出了些时兴花样。我过年时攒下一荷包金锭子,正不知如何花销呢。”    谢微闻言,略作斟酌,随即允诺赶明儿让铺中伙计选些时兴的首饰,送到谢府来让二妹妹挑选。谢菀听了果然欢喜,并再三说她必是要自己买的,长姐定不可破费。谢微知道她不缺这点金银用度,也就随她心意。    谢家对女孩子都是富养的,府中的学堂更有专为姑娘们聘请的夫子,诗书礼仪都请人教着,道理上更是分明的。其中也有长辈的殷切期望,想着府中几位姑娘都能高嫁,再不济也选个读书上进的,或许能一朝高中鱼跃龙门。    他们这样的人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也就盼着挣个体面了。故而长房长孙放着偌大的家业,不着急接手,反而一心扑在书本上,一大家子竟无半句闲话,都盼着谢珩早日考取功名,能够光宗耀祖。    谢微稍坐了一会儿,就辞了二妹妹,往三房去了。三夫人早早就候着了,见了她,笑吟吟地拉着手哦寒暄了许久,才肯放开让她寻三妹妹去。    三姑娘谢芷方才十岁,或许是打小没了亲娘的缘故,性格较为内向,让人一眼就能瞧出就与言谈爽利的三夫人不似母女。她原也跟着谢菀一起读书,但毕竟小了三四岁,学得很是吃力,跟不上堂姐的进度,倒是在女红上颇有天分。如今三夫人的心思都放在小女儿身上,谢芷也就安分守己,每日里做做针线活,竟是连学堂也不愿去了。    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谢芷既自得其乐,三房也未曾短缺了她的吃穿用度,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谢家不拦着女子上进,但女子安分守己也未必不好,说不定那些中等人家还有愿意高看一眼的。    谢微与堂妹不熟,只是见谢芷似乎对她有些敬畏又有些依赖,拉着她看那些针线活时也有几分怯怯。虽觉得伤了小女孩的心不好,可她是真的不知该如何与堂妹谈论女红。    若说不愿与谢菀谈论诗文,一来是她不会做古诗,二来她自幼读的书、学的文,都是五千年历史沉淀下来的精髓中的精髓,眼界高了,等闲之作自是入不得眼。纵然想违心夸赞几句,竟不知挑哪点来夸才显得真诚。    可若要她谈论刺绣,她才真真是恨不能夺门而逃。    一个字,不懂。    这回谈首饰也不可了,就谢微今日所见,谢菀穿的戴的,不少都是谢芷未曾得见的。    谢府的姑娘们虽说份例都一样,但二夫人毕竟只有谢菀这一个亲生女儿,手头但凡有的,都尽着她挑了。就好比谢微在府中时,谁敢与她一较风头?    若还是她生活的现代,没有别的话题时,女孩子们还可以聊聊护肤品化妆品。但古法所制的胭脂水粉,谢微一概不了解,也看不出品质优劣,只怕一开口就要露怯。在家中晨起梳妆时,她也不肯敷粉,好在年轻底子好,略略描眉点唇,已是容光照人。    沉吟片刻,她还是将话题转回到女红上,婉言道:“母亲寿辰将至,我素不善女红,可否烦劳三妹妹绣一副寿礼?”    谢微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完这句话,以谢大姑娘的身份,即便理直气壮地说不擅长女红,府中谁敢妄议半句?即使人有失手之时,碰巧那位谢大姑娘是女红娴熟的,旁人听了只会说大姑娘自谦,三堂妹只会想着大姐姐谦让是有意成全她。总之,一句话伤不到她分毫。    而在谢府中,若想得了大夫人亲眼,可不是一桩简单的事;故而人人皆知,在大姑娘这儿讨得了好,那就算得了造化了。故而,三姑娘身边服侍之人,听了大姑娘的话,可谓惊喜过望了。谢芷的乳娘连忙悄悄推了姑娘一下,催促她早先应下来。看在谢微的份上,即使大夫人不能无故插手三房的事,但只要心中记着一分,将来对谢芷也只会有好处。    谢微将这些个举动都看在眼里,觉着不似大户人家应有的规矩。心中想三夫人如此精明强干的人,在三姑娘屋里的事上却似有些尽不到心。    谢府虽说人口简单,这人际关系一时半会也难理顺,与堂妹们的亲疏远近,亦难拿捏妥当。若是那等要紧之事,她并不敢随意承诺,其余的小事上应允堂妹们一些好处,想来无伤大雅。    按理说见过了三妹妹,免不了要去瞧瞧四妹妹。但四姑娘还不足岁,幼童最是娇嫩无比,三婶先前在长房说的话犹在耳边,四姑娘是三房的掌上之珍,平日里生怕有个磕碰闪失的。谢微思虑过后,索性托人给三夫人带了个话,就当作是辞行了,出了三房的院落,领着两个丫头往回走。    也或许是家中长辈们的爱护,让她真有在自个家中的感觉,不觉恣意了许多,不再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半步。    殊不知落在谢府家人们眼中,这才是谢家大姑娘在家时的风范。    子衿笑问:“姑娘也该乏了,可要择一处歇歇,还是回夫人屋里去?”    谢微的目光在谢府的景致上流连,漫应道:“先回我的书斋。”    在家时住的院子依然为她留着,专门候着姑娘归宁时歇息,文房亦是时时有人打扫,勤拭尘埃。推开门,一切恍若主人不曾离府一般。    而此刻,窗明几净的屋内,已有一人候着了,见了谢微笑道:    “妹妹让我好等,怎拖沓这么久才过来?”    谢微先前见到兄长谢珩递的眼色,不知怎的,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如平常那样约了在此处说话。因而此刻见到他,并无意外。    若说这是亲兄妹独有的心灵感应,缘于从小一起长大的默契,或是血缘羁绊,那么,换了个灵魂依然管用吗?    谢微不理会他,她在窗前的几案旁坐下,目光落在其上摆放的一盆兰草上,略恍惚了一瞬,方才将视线离开,镇定自若地问道:“兄长不去读书,来此处何事?我又何曾说过要你候着了?”    不知怎的,心中有所感,仿佛如此对话,才是这兄妹平日相处之道。    想是兄妹感情深厚,才能如此轻松随意。    谢珩在亲妹子跟前,素来不敢拿大,但也不像畏惧娘老子那样半句话都不敢有,论亲疏远近,感情深浅,一府之中,也就在这妹妹跟前能肆无忌惮地说些心底的话。    当下嬉皮笑脸地凑过来,“是我非要候着妹妹的,可好?母亲与你说了何事?以前你可不会张口闭口就叫我读书的。”当然了,以前这妹子更可恶,直说他读书亦无用,徒然糟蹋笔纸罢了。    想到此节,忍不住辩驳道:“你兄长如今过了县试,也不算是毫无长进之人吧?到外面说起来,也算是个读书人了。”    谢微抬起头,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一眼,浅浅一笑:“敢问读书人,都读过何书?”    谢珩含糊应道:“不过四书五经罢了,还能有何书?”    谢微举目望去,书案之上堆放着几本破旧的书籍,封面上的书名依稀可辨,果然是《大学》《中庸》之类,想是她这位兄长方才带过来的,这才又缓缓看向谢珩,问:“兄长读四书几年了?”    “你又不知不知道,我六岁识字,八岁时府中延请夫子讲学,教的就是四书……”    谢微点头,似笑非笑,十年如一日,真是难能可贵。    谢珩看出妹妹目光中的揶揄,瞅着她苦笑不迭,“八岁读书至今,虽能倒背如流,但其中的学问精深,岂是——”    “岂是什么?”    谢珩的话语嘎然而止,乃是想起来眼前的妹子正是罕见的奇才。八岁时,府中延请夫子讲授四书,彼时年方六岁的妹妹也跟着旁听,只不过一年后,兄妹就再没有一起上学了,因为他这位兄长实在跟不上妹妹的进度。    夫子称赞谢微“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直言道四书已无可教的了。    若谢珩生在现代,就会知道形容这类人有个专有名词:学霸。    而谢微瞧着他,心中也正想着:她这个兄长,怕不是个学渣。    他方才说了句什么?如今总算是过了县试了?回想先前母女谈心时,谢夫人提到的只字片语,说是她哥哥今年府试未过,府中遍请大儒,却收效甚微,再过两年就及冠了,也不知何时能进入学院成为生员。    谢微大约推断出这时代的科举,可能循的是明朝的制度。    简而言之,考科举先得过童试,童生试分为三场:县试,府试,院试。    通过院试后,成为了生员,也就是秀才后,才有了进入学院乃至国子监的资格,经由各省的岁考、科考,科考成绩名列前茅者,方能取得乡试的资格。    乡试、会试、殿试,这才算是正儿八经的科举考试呢。    十八岁的秀才或许还值得一夸,但才过了童生试第一场、连乡试的考试资格都摸不着边的……骄傲个鬼啊?    谢珩分辩道:“夫子说我的文章大不如往日,疑心我的心思不用在读书上,让我缓两年再去府试,他如何能知以往的破题都是妹妹的手笔。妹妹大才,帮我拟的府试的题目,竟是十中六七,若是如以往那般帮我做了破题,想来今年我就能过府试了。”    也就是说,他妹妹帮他划了考纲,押题中了一半,只因为忙着嫁人,没把解题思路写全了,所以她家兄长才府试不中?    谢微心中呵呵,可把你能耐的,怎不说让你家妹子去代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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