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亮了,但在伏音眼里,这不是什么好事。在一片黑暗中还可燃火引人前来,而身处亮处则不可,毕竟没有什么是比阳光耀眼的。  背上的子夜呼吸渐弱,伏音摸索着,怎么也走不出这枫叶林,本是深秋,却平添了一份焦灼与不安。她至今都不明白子夜为何非得采这茀苡,又是哪里得罪了那人;那人为何要煞费苦心编织这一系列谎话,又为何放他们这般归去。不过,比起这些疑问,子夜的伤势究竟如何以及何处是出口才是最主要的。  伏音稳住心神,汗流不止,摇摇晃晃将背上的那人放下,从衣角扯下一块布,简单包住了手臂,却见殷红的血沾染布匹渗透而出,吓白了脸:“喂,你、你可不能死,我命令你,你原来天天捉弄我,我还没找你麻烦;还有,你还得陪我练剑,你......”说着说着,她再次撕下布条,包于其上,血液再度渗透,眼泪已止不住落下。  她曾一度以为自己的心在经历那些事后已经冷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可使她落泪,可面对这眼前之人紧闭的双眼、苍白的面容,她真的慌了。赤凌走了,父王去了,母后没了......现在连爱捉弄她的子夜也要走了吗?不,她不允许!吸干鼻子,擦干泪水,她重新背起他,想着若是遇到好心人肯救他就好了。  一步,一步,看着他紧握在手模样普通的茀苡,她心里茫然,空空的,仿佛跌进深渊,却不知为何。  茀苡,茀苡,你可害苦他了。  她这番想着,不由想加快脚步,却力不从心,踩空一脚,身体翻转而下,背上的他也因此被甩开,坠入谷底,还好坡度尚浅,又有枫叶作毯,摔得虽惨,但并无大碍。一抬眼,却见一粉衣女子持鞭立于眼前。  “你是何人?为何冲撞郡主?”  明眼人一看便明白她并非有意,是情势所迫,如此看来,此人并非明眼人。伏音并不回答,觉得眼前人有些熟悉,却又不记得在哪儿见过,只迎着光怔怔地看着那人。  那女子目色含嗔,在看清伏音容貌时也是一惊,后退一步,挥起鞭道:“大胆!你究竟是谁?!竟敢佯装如此袭击郡主!”  容不得伏音言语,只听身后一人又惊又叹地叫喊:“子夜哥哥!”转眼望去,却是西城郡主薛画烛。她一袭红衣,亮得刺眼,如朝阳初升于此。  真好,这样子夜有救了!伏音心底长吁一口气,又想跟曾经的玩伴打招呼,可话噎在喉,又想起如今自己的面相,不由笑笑。  画烛认识的是当年名动幻境的伏音公主,不是如今的小哑巴。  眼前的一幕幕,很像是默片。伏音等到了画烛回眸,可等来的目光里渗透着怜悯与不解;看着昔日的好友一步步向自己走来,伏音勉强一笑。那粉衣侍女向着画烛抱怨了一大推,画烛具不理会,蹲下来,用手抚上伏音脸颊,像是在端详一件残破的工艺品,小孩子般地小声嘟囔一句:“好吓人,真可怜!”  伏音的笑容僵住,“可怜”一词在心中盘踞生根,却见眼前的人儿长得越发娇丽,五年前带得那点婴儿肥也消失不见,不由五味杂陈。伏音默叹:她终究无法把眼前丑陋之人同曾经羡慕的“伏音姐姐”联系在一起。  回想至此,只见画烛已然起身远去,粉衣侍女将几锭银子掷在自己面前。  “我家郡主自知容公子非你所伤,念你送来他,赠你几两银子,你速速回去吧。”  听她如此道,伏音不由苦笑,扯住她远去的衣角,递出银子:“这银子我不能要,请你还给郡主。还有,就是,郡主住的地方能否告诉我,我好去看我朋友。”  粉衣女子皱眉,打开她攥衣的手,见袖口有了污渍,瞪着她,怒斥道:“呵,我家郡主是可怜你,赏你口饭吃,不收银子,却想得寸进尺;容公子,迟早都是郡主的人,你这不三不四的小丫头,怎敢跟他称兄道弟,莫非想给他做妾?可惜,郡主可不会收你,建议你回家照照镜子,郡主府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袖儿!你干什么呢!”  应了轿中画烛的呼唤,粉衣袖儿将银两接过,塞入袖中,警告性地又瞪了伏音一眼,扬长而去。  伏音望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想不到当年立在画烛旁遇人战战兢兢的袖儿,竟出落成这般伶牙俐齿、嫌贫爱富的模样。  不是不气的,可凭她如今的身份,气有何用?她可以原谅袖儿,可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将这类话一笑置之;那个丫头迟早会因呈一时口舌之快付出代价。毕竟这世上没有一处是天然无公害的,画烛那儿也不例外。  马车远去,无论谁都没有回头,这与五年前的情景相差无几。相差的不过是,那一次,子夜醒着,她站在幻璃城墙上望着;这一次,子夜睡着,她立在枫叶林里看着。    送走子夜后,伏音沿着这一带找了很久,只觉精疲力竭,头脑发晕,倚着树昏睡过去。她又做梦了......画烛一边喊着伏音姐姐,一边用狗尾巴草嬉笑扫向自己;她趴在母妃肩头看着她一针一线绣得仔细;简夕给她编麻花板却惹来子夜的嘲弄;羽觞给她看病,她躲在赤凌的怀里嚷嚷着不喝药......种种一切,都有如沧海桑田、过往云烟,在她的梦中交错着、编织着。若有若无的萧声自远处响起,牵引着她的梦,由此岸驶向彼岸。她皱眉,倒宁愿沉溺在梦中,不愿醒来;萧声渐缓,又有场景植入她脑海......  朦胧的雾霭,平静的湖面,吹箫的人。  她朝湖边走去,萧声渐近,湖中涟漪一层一层荡漾开来。  望着雾中缥缈的影子,她疑惑更深:“你是谁?”声音回荡在云霄,一遍遍,一层层,如同涟漪。  雾不散,萧声止,湖起波澜。  她瞥见影子将萧放下,朝她走来;她动弹不得,只觉此人身形熟络,却不知在何处见过。  “姑娘,姑娘......”有人在唤她,鼻尖传来阵阵药草清香。  睁开眼,映入一抹洁白,眼前之人冲她俊朗地一笑:“还好你醒了,不然,我都以为下的药方出了问题呢!”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如同谪仙一般的男子,认为这仍是梦境。    “姑娘家住何处?先在此休息片刻,一会儿我将你送回去。”  望着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伏音却话噎在喉,说不出,反倒不停咳起;那人轻拍她的背,还在说些什么,她已听不清。嗓子发紧,有着真实的疼痛。  是的,这不是梦。伏音在心底默想,望着眼前眉目依旧的男子,眼眶红了。  “姑娘,你怎么了?”听着关切又疏离的询问,伏音扯出一抹笑,心底是说不出的悲哀与辛酸。  “我去倒水。”见他欲抽袖而去,她一把抓住他袖口,清清嗓子道:“赤凌,别走。”  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不解地问道:“姑娘,你认得我?”  姑娘,姑娘,他竟一口一个姑娘,叫得顺口;她的面目,如今就连他这个哥哥也认不出了。  她扯着那衣袖不放,想像若干年前那般冲他撒娇卖乖,可她做不到,最后她只好保持那惯有的微笑,告诉他:“赤凌,我是伏音。”    容玦醒来的时候已日上杆头,眼前是青萝幔帐,还有一个明媚的脸庞。  “子夜哥哥,你醒了!要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我吩咐她们给你做。”画烛见他清醒,收起数尽子夜睫毛的心,笑靥如花。  “郡主?”容玦还没适应这一突然变故,只记得自己在采茀苡,然后......看了看空无一物的双手,他翻身起来,却见画烛噘着嘴挡住他。  “郡主可见过属下采来的草药?”容玦向她恭敬地行一礼。  “那草药,我看着也没什么用,就给扔了。”画烛见他醒来就问起什么草药,春意阑珊,但随便敷衍了一句,却听见他冷冷诘问道:  “扔了?郡主当真就那么扔了?”  画烛想着自己与他已有两年未见,再次相见他却因一草药对她冷言相向,眼眶渐红,哭道:“不就是个破药草吗,你与我两年多未见,我救你,守着你三日,你非但不感激,还这般对我!”对门口的袖儿道,“去,到我房间给容公子拿那破草去!”  “郡主,是属下的错。”  “别‘郡主’‘属下’的来回叫,我不是说过了吗,你要唤我‘画烛’。”见子夜语气放软,画烛破涕而笑,拉着他的胳膊,往桌椅那边拽,坐下后,又忙着给他倒茶。  容玦按住茶壶,淡淡道:“郡主不必如此。”  袖儿拿草药回来,见到的便是画烛与容玦双双僵持的场面,眼珠一转,奉承道:“公子不必推辞,郡主也是一番好意。想你跌落山崖,是郡主历尽千辛万苦将你背回马车;你昏迷不醒,是郡主夜以继日地守你三日盼你醒来。如此恩情,公子应没齿难忘才对。”  “休要胡说。”画烛这句呵斥说得很轻,心中倒也得意得很,面上显出些许红晕。  “多谢郡主相救,只是,”容玦接过画烛递来的茀苡,轻轻摩捻,“除属下之外,郡主可还见过其他人?”  袖儿因先前曾口出狂言,自觉理亏,见容玦似乎与她相识,忙在画烛作答前回应道:“没有,郡主没遇到其他的任何人,”见画烛欲言又止、百般疑惑的模样,又勉强笑着自圆其说转移话题,“袖儿在一旁看得仔细,没看到什么可疑人物,莫非是那人伤了公子?”  容玦没有回答袖儿的问题,反而不动声色地看了她许久,直至看得令她汗毛竖起、冷汗直冒,才兀地轻问一声:“是吗?”转而又对画烛说,“画烛,我找到你伏音姐姐了。”  画烛正沉浸在他喊她“画烛”的喜悦中,“伏音”却二字如啻惊雷响彻她的脑海,怔了怔才明白过来,语言错乱:“啊!她,有人说她已经死了呀,而且,南暝王找了那么久,子夜哥哥你怎么会......而且,而且,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她只是出于客道说了那么一句,却听见子夜轻轻道:  “画烛,你别急,我带你去找她。”  只有提到伏音时,他才会忘乎所以,叫她“画烛”。她怎么忘了?  听到他这么说,她鬼使神差地跟去了,本应喜悦的心,说不出什么滋味,是涩涩的?毕竟是伏音与他先相识,两人熟络得很,这一点令她陷入自卑与嫉妒的桎梏中;她虽与他独处了两年,可她总能发现他在瞭望远方,远方有着幻璃,幻璃有着伏音。所以,即使伏音待她亲如姐妹,她也不愿再见到她。  沿途风景熟络,画烛兴趣黯然,只是望着身旁人好看的眉眼发呆,随口道:“既然已经找到伏音姐姐了,那么把她平安送到南暝吧;南暝王既然肯挖空心思找她,对她想必不错;送到南暝宫,当上南暝王妃,她便有一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也不负这三年颠沛流离之苦了。”却见容玦摩捻药草的手停住,心中一顿,“她既已许了南暝澈,此生此世便已与你陌路,若你曾对她有何想法,现如今也应收了去。”许久却等不到回应,抬眼见子夜合着眼,竟睡了过去,撇撇嘴,嘟囔道:“也不知听没听见。”  行程过半,刚入丝箩,袖儿撩开帘帐,朝画烛耳边说了一句;画烛闻之变色,大惊道:“什么?面具怪不见了?”转而又自觉音量大,轻声问,“多久前发生的事?”“三天前,探子早就放了信鸽,怕是遭人拦截。”“拦截?”画烛不解道,“我与他萍水相逢,无冤无仇,像这种小消息,有谁会拦截?算了,你下去吧,”忽而又想起什么,“对了,你适才为何要说谎,我们明明......”  “郡主既然要想让公子对您心存感激,必得耍些手段不可;救他的人是你,也只能是你一人,与旁人无关;那丫头已收了您给的银两,您大可不必心存愧疚。”见画烛眼神迷离,做思索状,识相的袖儿暗自庆幸,“袖儿告退。”  马车颠簸几下,方至目的地。从马车上下来,画烛适应下光线,才醒悟自己到了何地——天才客栈,不禁暗恼曾与她的子夜哥哥失之交臂。真正听到子夜介绍伏音时,画烛错乱得很。抛却震惊与怜惜,她怎么也无法从眼前这人身上看出过去的影子。  怔怔站在门口,画烛没有动,听见一旁小林的奚落,他说什么“之前不住在这儿,现在又跑来了”,听见袖儿与他理论又避开眼前人的视线;最终,她便只是喃喃地问了一句:“你真的是伏音姐姐吗?”眼前人笑了,笑容中饱含着她所不懂的辛酸,却也只是一瞬;继而,她听见那人唤她的名字,一声一声;她便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眼泪不争气地落下,之前不想见她的欲望也随之一扫而空。  六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伏音,只觉得这个姐姐既漂亮又胆大,既得万千宠爱,又敢当众戳穿宦官恶行,是她妒忌和效仿的对象;也是通过伏音,她才识得子夜哥哥,认识到友谊的可贵。如今,她只觉得世界不公得很,那么好的伏音姐姐却遭遇这等人祸。  想着想着,画烛哭得越发厉害,反倒让一旁的伏音安慰她,抬眼却见一纸方巾递过来,耳畔传来如清风拂过的声音:“姑娘,擦擦吧。”哭声止住,她抬起头,却见眼前人一身白袍,面冠如玉,只觉得熟悉,像是不久前才见过。  “你是赤凌?”容玦倚着门框,像是不经意的询问,却打破了方才的宁静。  赤凌但笑不语,却听伏音浅浅道:“子夜,你那天......”  打断她说的话,容玦悠悠道:“伏音,过几天随我出去。”说完便离开,画烛便也追了出去,留下疑惑不解的两人。  “他便是容玦,容子夜?”    伏音见子夜下命令似的对着自己说了一句后,又不顾礼数甩下他人离开,不免诧异得很,忽而听见赤凌疑惑的问语,想替容玦辩解些什么,于是讪讪一笑:“他平日里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赤凌眸色转深,一如往日,轻揉着伏音的梳好的发髻,“伏音,讲讲我不在的这些年所发生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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