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小林被放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正午。  他褪下囚衣,穿上先前的衣裳,站在日头下,只觉得阳光刺目。他还未适应这过于明亮的光线,就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吓了一跳。  “付小林,丫的,你胆敢没告诉老娘就跑出去逞英雄!你说你,浑身上下没二两肉,人家三下五除二就能把你五花大绑关进去,你还到这儿瞎显摆啥!”语气虽严苛,但掩饰不了其中饱含的关切。  待看清来人,小林无厘头地心情好了许多,他揉着殷罗的碎发,说:“阿罗,谢谢你。”  殷罗瞬间脸红,想起自个儿貌似称得上是轻浮的举动,立马跳脱出包围圈,走时还不忘踩上小林一脚,疼得他抱着脚瞎叫唤。她轻瞟他一眼:“不客气,小爷我赏你的。”  小林恨得直跺脚,但在注意到殷罗身上破损的衣服、磨坏的鞋后,马上正经了起来:“靴子烂了?”  “哦没事,那个……穿得久了自然就坏了……你想啊……”  “阿罗,马呢?”他打断她,四周瞅了瞅。  “半路跑了。”  小林苦笑不得:“殷二小姐,您骑个马都能把自个儿摔着、把马给骑丢,还真是厉害啊!”  殷罗翻他个白眼,怒道:“付小林,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姑奶奶是为了找你,才大老远地跑来这里!你还有功夫幸灾乐祸、数落起我来了,呵!”  “是是是!阿罗最好最乖了!”他躬下腰来,以目示意让殷罗上来,“作为奖励,我背你。”  殷罗怔住,说起话来舌头都打结:“是、是你要背我的,压死你可不怪我!”  “不怪不怪,自然不怪。”小林笑着,露出白晃晃的大门牙。  她迟疑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跳了上去,倚着他半响无言。付小林背着她一直走,走过灌木丛,走过山泉小溪,身后的人却一直没了动静。  “怎么哑巴了?被神勇无比的我感动得说不出来话了?”  “小林,画烛郡主还是嫁过去了。”听小林只是了然般的“嗯”了声,殷罗不免诧异,“你不生气?不打算再去……”  “从我被抓进大牢的那刻,我就知道会是这结果。生气是必然的,我作为她的朋友却无力改变她的命运,还连累自己的家人无故受伤,而两国之间的交涉却要靠牺牲一名女子幸福的姻亲来维系,哪一点不让人窝火?可是我付小林,只是个客栈的小伙计,没本事做这个世间的救世主。别说我了,连白脸那个腹黑都做不到的事,我的再三插手只能乱上加乱,说不定还会连累到更多无辜的人。”小林顿了顿,“我、白脸和这世上的许多人都是再平凡不过的人,这辈子我们都不可能成为名扬四海的英雄,却很有可能因自己的无意之举成为万众唾弃的害人精。而我不想做什么英雄,更不愿做什么害人精。”  “至于画烛郡主,我对不住她,没起到任何实质上的作用,还给她的婚事蒙上了污点。我于她有愧,今生还不起的,来生做牛做马去弥补吧……”  殷罗听着听着,眼睛渐渐润湿了,揽紧他的脖子想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却是如鲠在喉。  “阿罗,再过半年我们就该结婚了。”  听见他的声音响在前方,带着期盼与甜蜜,她想起两年前提出那句求亲话时心下的忐忑来,其实那时她并不是多么喜欢付小林,只想着在父亲含冤赴死后找个人生寄托,听他应允,她心底虽谈不上有多么欢喜,却也是为后半生有了着落而雀跃着,可在后来,这被绣球砸出的姻亲在岁月间慢慢变了质。两年间,付小林一直都帮她、护她、守她,陪她度过人生最难熬的时刻,她从不谙世事的刁钻小姐成为一呼百应的酒楼掌柜,付小林功不可没。她不清楚自己是何时喜欢上的付小林,有时候深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但她还清楚地记得,那日她跑到客栈门前索婚时他呆呆傻傻的模样,细想来,自己很凶悍,小林很可爱。  没有他,她依然是原来天真懵懂的疯丫头;有了他,她为之喜、为之悲,也终究成了自己曾经最想成为的模样。  殷罗想着,自个儿笑出了声,适才的眼泪自然涌出,想到自己似哭似笑的面容,立马把自己的头往小林肩上埋。  “到时候,我们把客栈装饰得漂亮些,挂满红灯笼,把邻里全叫来热闹一番……喂喂,那是半年之后的事了,这么喜欢我啊,现在就激动成这副鬼样子,哈哈——”  “付小林!”  “嗻——你未婚夫君在!”  “油嘴滑舌。”殷罗“扑哧”一笑,连打他的欲望都被蜜糖般的话消散了,“好了,你没背够,我都快被你颠成脑震荡了,快快快,快放本姑娘下来!付伯还等着我们回去呢!你这个不省心的,害老人家跟着担心。”  小林傻笑着放下殷罗,刚想再调侃一两句,却看见远处缓缓走进的身影,笑容在刹那间僵持住,只因看见那人,他就想起先前她在牢狱中居高临下的模样。他还记得昨日,她让狱卒打开牢门步入其中,居高临下般对自己的那番阔谈。  她说,小林子,你就是个麻烦精,救人不成反倒拖累别人,经历了这么多事,还永远长不大。  他当时刚被打伤,神志算不上清醒,不能确定眼前的人是幻象还是真实存在的,恍惚中,他爬到她的脚边,攥住她的裙裾,胡乱地喊着“羽觞”,却被她一掌打下。  这一掌着实把他打醒了。他呆呆看着蹲在自己身侧,本不该出现在南暝的洛羽觞,看她脸上泛滥出几近怜悯的神色,后者抚上他的脸,冲他讥讽一句:“付小林,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身旁狱卒一口一个“洛姑娘”叫的很是熟捻,还带着恭敬的意味,饶是付小林再傻也看得出,洛羽觞又回到了南暝帮着元澈做事。他忘却了自己应有的反应,只看着她,一直等到那句“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钻入心底,如入冰窖。  现下,他看见洛羽觞迎面走来,她神色怔忪,在看见他的那刻,下意识地想退后,见躲不过,只得唤他的名字。  小林心绪难平,应付一句,就拉着殷罗往前走,殷罗不解,扯扯小林的衣服角,忙问:“她是谁?你们认识啊?”出于女人的直觉,殷罗很快嗅出了不寻常。  “她是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的人。”小林以殷罗能听到的声音答。  殷罗松开衣角,呆立原地,试探性问了一句:“依荷?”她知道付小林有个忘不掉的初恋,坊间传尽了他对这风雅楼头牌舞姬的深情。  小林笑着摇摇头:“傻丫头,再喜欢也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对我的喜欢不屑一顾,我又何必对过去耿耿于怀?再过半年,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以后,我一辈子都只会对我的夫人好。”  昨日之前,洛羽觞一直是付小林以为的永远跳脱不出的桎梏。他以为,他会永远为她在心头空出一隅,会把最好的零嘴带给她、最好的故事留给她,不论她如何看待自己。可是最终,他发现自己错了,他忍得了很多事,唯独忍不了她对自己近乎鄙夷的态度。人的忍耐都有一定的额度,一旦超过了这一额度,那曾经过喜欢的人和事都会成为一种负累。  他喜欢她,迁就她,却一直得不到回应,如此,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会无疾而终。不过这一点,他直到昨日才想通。  “付小林!”远处的羽觞喊住他,小林殷罗齐齐向她望去。  羽觞今日的面色有些暗淡,像是整夜未眠,她把手中的匕首握紧往身后挪了挪,见小林殷罗未察觉到自己手中的东西,暗自松了口气。她迟疑了片刻,说:“你们快回去吧,迟了……就不好了。”  “嗯。”小林虽然觉得今日的羽觞怪怪的,却也不想多问什么。不错,没资格问,也不想多问。  目送小林和殷罗离开后,羽觞像是被抽走了最后的倚仗,瘫坐在地。她看着手中染血的匕首,脑海中盘旋过自己从小猎杀的人,双手生平第一次颤抖,生平第一次失声痛哭。她无厘头地想起席城空,她的好师兄,那个被她夺去心魄的第一人,说过的话,他说,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不是不想,而是永远不可能。  就像她想用手帕拭干匕首上的血,可顶上的血块却早已凝固,黏在玄铁上,怎么也拭不掉一样。    直到最后,薛画烛都坚信着会有奇迹发生——她所念之人会摒弃一切世俗礼教牧马前来。  这都是少女怀春般的臆想,她戏文看多了,足以将想象付诸于愿景,可她并不知,许多愿景最终会付诸于流水,譬如此时,在这个洞房花烛之夜,她与南暝国君的洞房花烛之夜。  暮色已至,有人推开房门,画烛握紧手中匕首,紧紧攥着。她想好了,只要那人接近她、轻薄她,她便自刎。  不过是死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胡乱想着,身躯不由发颤。不错,她还不愿寻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希望没了,幸福没了,连子夜哥哥也没了……  袖儿在旁说尽了吉祥话,她心里烦闷,一句也没听进去。  布履落入她眼底,她透过红盖头看到的仅仅那人模糊的影响,身旁的袖儿惊呼一声,接着被那人遣退。  脚步声逼近,一声一声,正如她此时的心跳,她攥紧匕首,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喊着“子夜哥哥”。  猛然间,她感到视线一亮,想都没想就握紧匕首捅向来人,那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将手中盖头丢到一旁,紧紧抓住她的手腕搉到一侧。她吃痛,忙松手,迫使匕首掉地,发出清脆声响。  烛光所及之处,她看清那人银白面具,迟疑片刻:“是你,面具怪?”她见过他,在两年前的风雅楼。  “好久不见啊,小郡主。”南暝澈松开手,又揭下面具,露出本来的皮相,笑盈盈地看向她。  画烛吃惊道:“赤凌!”  他眸光一暗,自嘲似的笑笑:“看吧,连你都能认出来,她花了这么久的时间仍把我当成无关紧要的人。”  “你怎么敢冒充南暝澈?万一被他发现了,你岂不是会很惨?是子夜哥哥派你来吧,我就说嘛,他抽不开身,但一定会派人回来救我的,哈哈,吓死我了,幸亏不是南暝澈那个老妖怪……”画烛傻笑。  他不理会她的絮叨,直接解开腰间束带,随口接一句:“我就是南暝澈。”  房内静默了,她反应半天,结结巴巴问:“什、什么?”  “画烛郡主,我就是你要嫁的那个老妖怪,你心心念念的子夜哥哥不会来了,他明天就要回幻璃了,本王猜想,他从来没想过要来救你。”  “你胡说!子夜哥哥才不会不管我呢!他一定是太忙了,一会、一会儿他就会来,我们一起待了两年,我弹琴,他作画,你这个骗子,他怎么会对我不闻不问,他心里有我,肯定有我……”  她没工夫去想“赤凌怎么成了南暝澈”,只是声嘶力竭地喊着,哭花了妆容,却不曾想被那人按倒在床,封住了口,失望、绝望、害怕,各种心情混杂在一起,她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只能一味地打这个登徒浪子,可任凭她怎样使劲,那人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她身上,令她动弹不得。她怕极了,仍然一遍一遍喊着她的子夜哥哥,这一声好像是触犯了那人的禁忌,促使他撕开了她的衣服,羞辱感与绝望感往复交织,看头饰、耳饰全都零落在床,她灵机一动,攥住头顶的簪子,朝身上这个登徒浪子刺去。  后者似全无防备,银簪刺入,他闷哼一声,紧盯身下喘息的画烛,随后调侃一笑:“你我本就是夫妻,我对你做这事儿自然是天经地义,郡主为何要这般不留情面?”  画烛面色发白,嘴唇发颤,刚才那一下耗尽了全部心神,很快便昏死过去。  “你们一个两个都是这样,我倒是奇怪了,他容子夜有什么能叫你们念念不忘?”他拍拍她的脸颊,见她已昏厥不省人事,不屑般出声嗤笑,随后起身,把插入肩部的银簪拔出,理好自己的衣服,又觉百般聊赖,夺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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