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将年号改为新元,此时正是新元元年,夏。  锦州江城山庄的少夫人林绮君已经失踪了近两年,少庄主苦寻不得,常借茶酒浇愁,流连市集酒馆。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他还在找。找到现在,就连他自己都难分清,这到底是一念情深,还是一场不甘。  小馆里有茶也有酒,酒没什么新奇,就是寻常的酒;茶倒是有那么点意思,这店里只有一种茶,来自南方的云初城,售价略高一些。景家的少夫人来自云初,所以常常爱来这一间小馆饮茶,一年多以前在这里被人劫走时,点的就是这种茶。  据店里的伙计说,这位长得极美的夫人每次来都点一壶茶,再要几味茶点,饮茶吃茶点,再听店里其他客人讲讲故事,偶尔聊聊天,等茶点吃完了便走,从不浪费。  “那位夫人长得好看,品性也好,我从没见过哪家的夫人这么有耐心的,不摆架子,和别人说话总是客客气气的。唉......”林绮君失踪后月余,景明独自来到这里时,伙计如是说。  他脸上泛起骄傲又苦涩的一丝笑,摆摆手:“照她的习惯。”  云初的茶入口醇香,但需热饮,一旦凉了,口感就变得苦涩,难以下咽。景明第一杯饮茶,“人的感情也是这般,一旦心冷了,就只剩下无尽苦楚。韶华易逝,如果不好好把握住,日子还长,有的是后悔的时候。”她像他介绍此茶时曾这样说。  景明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江锦灵随戏班一路来到安洛城内。安洛城是一座小城,离锦州很近,是一处安静悠闲的好所在。  江锦灵是戏班子里的编剧,故事写得好,写得新奇,有情有义,加上她一个女人家收钱不多,只想求个栖身的地方,戏班子便答应收留她,专门给班子写戏文。  江锦灵五官生得好,就是脸上很多斑,左额角又有一块不小的青色胎记,实在难称美人。  江锦灵虽然人生得不够美,文采却是真好,经她手改过的老旧故事,删了陈词滥调,添进去新的情节,竟然让这个小戏班子演出了点名声,从乡下来城里出台,反响不错。  班主一直催着要江锦灵抓住现在的势头,写个新本子,趁热打铁,“兴许咱们还能演到北安城去哩!”  江锦灵耐不住班主整日整日地磨,总算是答应了三个月内写一个新本子出来,不过她有个条件:要是火了,必须到锦州去演一场,还要署名是她江锦灵写的本子。  江锦灵是锦州人,因为沉迷写戏文,耽搁家事,被婆家赶出来了,如今她闯出些名堂,自然是想扬眉吐气一番。戏班子里是女人掌事,都是女人,自然能明白江锦灵的苦处,班主爽快地就答应了。  江锦灵手脚勤快,昼夜赶工,写了一出新戏,取名《双生遇》,讲的是一对有情人年少初遇时,历经分离,重逢,误会,几经辗转后终成眷属,却又不得再次生离的故事。班主拿到戏文时,粗粗浏览即泪落不止。  “小江,你这......写得太好了!”  本子很快被拿下去排演,初演时便赢得满堂彩,赚足了观众的眼泪和银两,连带着江锦灵这个名字,也变得小有名气。大半年演下来,班主赚了不少,安洛城也去了几趟,“不如,真的去锦州试试呗?”  戏班子收拾东西快,说走就走,一行人来到锦州城,准备联系茶楼饭馆商量搭台子的事情。  锦州城可比安洛城大多了,江湖上的小戏班子多,本地的班子也不少,江锦灵在的这个乡下班子,自然是难得青睐。这一下可激发了班主的好强心,她带着江锦灵跑了大半座锦州城,大大小小的馆子去了近百家,终于在集市街附近找到了一家新开的饭馆愿意让她们先试演三天,一天一场。  既然得了机会,整个戏班都卯足了劲要上演一场好戏,江锦灵晚上要去帮手,白天就在旅店附近转转。  她不常出门,即便是在乡下,但凡要出门见人,必会戴一张面纱,遮掩容貌。  她穿一身青色和褐色的粗布衣服,裁剪得略宽大,不显身段;头上系着一段布条,整整齐齐地挽进头发里,一看便知是乡下人的打扮。  为求便宜,戏班住的旅店较偏远,在城北一角,附近无非是些住家户,卖的东西也是粮油肉菜一类,与乡下相差不多。  江锦灵喜欢在一条小路附近散步,她说以前的夫家就住在附近,她要暗中观察那家人现在是什么模样,班主这两天忙得很,也随她去,只说不要惹事,随意看看就行。  自从来了锦州,江锦灵的样子看着便很惆怅,总在路边望啊望的,像是在等什么人,店家的伙计多嘴问她什么她也不说,只是痴呆地望着。  “小江,别望了,先进来吃饭!”班主在旅店的小院子里喊她,“你等了这么久,可有见到你那狠心的婆家人?”  江锦灵摇头不语,径直走到油腻的饭桌边坐下,捧起一碗白饭,就着一碟莼菜吃起来。  “你可得吃快点,咱们要早点出发,今天第一天开演,别让人家说咱们偷懒。大家伙儿,快点啊!”  江锦灵放下饭碗,跟着一大队人出发去市集。    景明出发去了一趟云初,林绮君失踪后他时不时就会去云初一趟,安抚林家的两个老人,这一次去是因为林玘琛要成婚了。  林玘琛的婚礼因为林绮君的事,推迟了一年半,如今林父林母精神稍微好转,便决定早日让林玘琛与孔嫣完婚。景明作为妹夫,自然是该去道一声喜。  林家人待他与从前无二,但他自己心里充满歉疚,无从弥补。他以夫妻二人的名义,为新人送上了贺仪。故地重游,场景相似,足以令他触景生情,他没喝太多酒,努力保持清醒,任记忆肆虐。红烛璀璨,宾客满堂,夫妻相携,相顾一笑......过往情景历历在目,他不知如何自处,欲哭无泪。  “景明啊,”待宾客都散去,林父找到了独自站在回廊上的他,岳父的声音沉重:“有两年了吧?”他轻语道:“是。”  老丈人道:“你是个好孩子,君儿走了这么久,我知道你在等她,但是,我和你娘都知道,她怕是回不来了......”老丈哽咽,“你可以,选择新的生活,你日子还长,不必一直空等下去。这是我们两个老人家的意思,你不必顾忌我们,放心大胆去生活就可以。”  景明有些发愣,他呆了半响,缓缓地说:“爹,娘,我和绮君成婚的那天,我就说过,我会永远尊敬你们,如同尊敬我自己的父母,这是我对你们的承诺。绮君走了很久,我也不知道我能等到什么时候,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她现在下落不明,我就总觉得她还活着,只要她没有死,她就一直是我的妻子,我怎么能弃她不顾?弃我们的家人不顾?”  他在夏夜的冷月下,郑重地重复着当时与爱人之间的誓言,风慈爱地拂过他面庞,像是安慰。    戏班的演出大获成功,赢得满堂喝彩,有不少观众向店老板要求加演,这出《双生遇》凭着观众口耳相传,竟成了这一坊里流行的剧目,江锦灵的名字也成了《双生遇》的代名词,成为居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双生遇》一时间一票难求,戏班更受邀到城里最大的台子宝月楼演出,名利双收。  江锦灵没能见到她的夫家人,终日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每一场演出她都会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是否有故人来看戏,但都一无所获。宝月楼的演出是最后一场,班主决定演完这一场就给大家放个短假,在锦州城内玩乐一番。  “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江锦灵心想,她目不转睛盯着入场口,仔细观察着进来的每一个人。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到最后一个,她始终没有等来她想见的人。  挫败的眼泪伴随着失落,一点一滴盈满眼眶。江锦灵的眼睛生得很美,极有灵气,黑白分明,清润透亮,此刻噙着泪花更是惹人怜爱;她悄无声息流泪,六神无主。    景明赶了一个月路从云初回来,甫一到家便被拉去龙阳山庄吃晚饭。饭前闲聊,刘诗芸提起最近锦州城来了一个戏班子,演的戏都很有新意,尤其是一出《双生遇》,十分卖座,一票难求。  “这出戏有意思就在,虽然以儿女情长为主线,情节却丰满紧凑,看着不会单调无趣,其中关于命运弄人的描述,令人感慨啊!”刘诗芸昨夜本来打算去看《双生遇》最后一场,奈何幼子突然受凉,哭闹着要母亲陪,随即作罢。“对了,听说这本戏文是位女作者写的,名叫江锦灵,果然人如其名,灵韵超脱。对了,我这里有戏文刻本,想着戏既然看不成了,买来读一读故事,闲时也有件事做。”  “这里有一段,我念给你们听听哦.....‘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剑刃自水中起,剑指青空,那水蛇已被斩为几截......’”  景明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心头,他打断刘诗芸:“芸姐,能不能把书借我看看?”  刘诗芸欣然把书递过去,景明强压心头的异样感觉,翻阅这篇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年少初遇,而后分离,而后再次相遇,新婚之夜新郎问新娘累了一天饿不饿,新娘答:“你还没来的时候,我偷偷吃了一块糕点。”  记忆倏忽清晰,定格在那个美好的夜晚,他和新婚妻子,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他翻看扉页作者的姓名,江锦灵,他忽然明白了,如离弦之箭一般飞快冲向马厩,飞驰而去。  江锦灵,江城,景,林。  他一路狂奔,眼泪在路途颠簸中散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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