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清晨，向家村笼罩在淡淡的雾气中。　　　　村东边一家三面泥墙的院子里，向春正在熬棒子面稀粥，往熬好的粥里撒一把切碎的荠菜野葱，就有了扑鼻的香气。　　　　院墙外边，一个中年妇人探头朝里面喊道：“春！起了没？”　　　　向春看清来人是谁后，笑眯眯地跟她打起了招呼：“二婶婶早！”　　　　“春啊，”向二婶走到大门前，隔着门板问道：“我跟秀才大爹说好：你今天早晌去找他，没忘吧？”　　　　向春穿过院子去开门。向二婶说的‘秀才大爹’叫向能仁，是向家村里唯一的读书人。他能写会算，住在城里见过世面，很受村里人敬重。　　　　前几天向能仁托人带话给二婶，说家里要找个帮厨的姑娘。二婶引荐了向春，说好了今天去试工。　　　　“没忘！”向春扬着笑脸拉开门闩……大门掉下来半边，她一把扶住，二话不说把门脚推回了凹槽里，不慌不忙地说：“二婶婶别急，现在时辰还早。等顺顺好好起来了我再出门，肯定耽误不了。”　　　　向二婶觉得她不够重视，语重心长地说：“春啊，咱们可不敢叫秀才大爹等！你现在就进城去，守在工字巷口，等你大爹家的门一开就赶紧进去，手脚勤快点，帮你师娘把夜壶倒了，庭院扫了，再把举人公子们的早饭做了……”　　　　向春心道说是去帮厨，怎么还干起了丫鬟的事？话虽如此，这份差事她还是很珍惜，向春希望等做工攒够了钱后，送两个弟弟去上学。她点点头说：“二婶你放心吧，我肯定耽误不了正事。”　　　　其实向春家从前还挺富裕的，她爹向有成聪明胆子大，十几岁就跟着别人去西域闯荡，二十岁带着漂亮老婆和小钱钱荣誉归来，还能说一口流利的土兹语。　　　　那时候，就连向秀才也总请他去家里喝酒的……后来向春的娘病了，慢慢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向二婶是看着向春长大的。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娘病死后爹也走了，二婶心里也很同情他们姐弟三个。　　　　她见向春身上的裙子旧得褪了色，脚上的鞋子也磨出了洞，啧啧嘴说：“秀才师娘是城里小姐，你这副样子去怕是要遭嫌弃，走的时候，去我家换件翠翠的衣裳吧。”　　　　向春很感激，“谢谢二婶。”　　　　等向二婶走后，她也不再耽搁，关好门后立刻进了南屋。　　　　南屋的门一开，突然吹进来的凉风，让土炕上的两只小团子有了动静：他们紧闭着眼睛，用四条白生生的小胳膊到处摸被子，摸到被子后赶紧把自己裹进去。　　　　在向春的注视下：两个一模一样的小人，熟练地把自己裹成一只肥肥的‘蚕蛹’后，又没了动静。　　　　“大顺，小好，起床了！”因为今天没有时间和他们拖延，向春果断下手去掀被子。　　　　察觉到她的意图，‘两只蚕蛹’立刻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四只小手死抓住被子不放。　　　　向春拽了几次都没成功，被子轻轻地抖动着，从里面传出了‘嘿嘿’的笑声。　　　　“好吧。”向春松了手，惋惜地说：“本来我今天要去城里，说不定能给你们带个糖人。可惜你们都不愿意起来，我只好不去了。”　　　　“姐姐……”两只蚕蛹拼命抖动起来，三秒破壳而出，两个小人爬到床沿边上，四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她。　　　　“姐，我们起来了！”大顺总是先说话。小好立马跟上：“我们真的已经起来了。”　　　　“恩，这还差不多。”向春抱着胳膊，威严地点了点头，“吃过早饭，你们去二婶婶家等我回来。”　　　　姐弟三个在屋檐下洗漱好，喝完熬好的稀粥后就出门了。淡淡的雾气已经散去，人口稠密的村子西边，到处都是鸡鸣狗叫。　　　　村口路边的院子里，向二婶的大女儿瑶翠正在喂鸡，她是个圆脸的可爱姑娘。看见向春后，瑶翠把葫芦瓢里剩下的一撮稻壳洒在地上，笑着招呼她：“春，快进来！”　　　　向春推开竹枝扎的篱笆门，大顺小好熟门熟路朝屋里蹿去。向春捉住大顺，揉了揉他的脑袋，叮嘱道：“要听二婶的话。”　　　　大顺点头，“姐，你也别忘了买糖人！”　　　　“恩，记住了。”　　　　得了许诺，小兄弟欢欢喜喜地去了内屋。　　　　瑶翠把葫芦瓢放回装稻壳的木桶里，对向春招手，“娘说让我给你找件衣裳，到屋里来吧！”　　　　向春跟着瑶翠进了偏厦，瑶翠的房间不像闺房倒像作坊。里面不仅有织布机还有纺车。　　　　“翠翠你真能干！”向春摸了摸织布机上半匹靛蓝色的粗布，忍不住夸她。　　　　瑶翠在衣箱里翻捡着衣裳，回头看了一眼，没多想地就脱口而出：“织粗布费工夫又不值钱，莫姨姨才厉害，我娘说她随便织一匹花布，都能卖出别人双倍的价钱……”　　　　发觉不妥后她立刻打住了，跟着不好意思起来，“春……”　　　　“没事，我不难过了。”向春忍住心酸，低头笑了笑。瑶翠说的莫姨姨是她娘莫莫提，在五年前病故了。　　　　别人只知道她娘织的布好，却不知道莫莫提还有手织锦的绝活，她会织一种罕见的‘十色双面平纹锦’。向春从小跟着娘学织锦，织好的锦又被娘全部剪碎。　　　　莫莫提生的是虚劳病，用药和补虚花费都极大，几年里不仅耗完了积蓄，连各种家什都卖了个精光。　　　　向春带着弟弟们连吃喝都成问题，想跟瑶翠一样织几块粗布，也没钱添织布机。织锦要用很多上等的云丝，就更不用想了。　　　　就在莫莫提病逝前，还反复叮嘱向春：不要在别人面前显露手艺。向春虽然不清楚缘由，却把娘的话牢记在心里。　　　　向春换上瑶翠的红裙子，因为身量高，把短了的袖子卷起来，才凑合着出了门。　　　　向家村的正前方，挡着一座须泥山。这座山不算高，但是也绝不矮，山的那边正是大溱国繁华的都城安远。　　　　日头高升，雾气散尽。　　　　下了山进了城以后，向春找人问清了工字巷所在的方向。早些年莫莫提还活着的时候，向有成经常带着妻儿来逛安远城，向春也不是毫无印象。　　　　工字巷外面有个热闹的街市，经过那里的时候，向春看见了一个卖糖人的老头。因为赶着要去向秀才家，她先记下了糖摊子的位置，是在一家‘久住探榜状’旅店的墙根下面。　　　　出了集市右拐就是工字巷，向能仁就住在巷尾。向春走上五步台阶，敲了敲门。一个系着围裙的老妇过来开门，向春对她说明身份来意后，跟着她进了这座两进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