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三载,一转眼少年便已成人,少女也已亭亭玉立。    永丰三十一年,腊月初八,呵气成霜,从蜀地归来的傅毅洺没有直接进京,而是让人把车赶到了未凉山上。    年少时以为一时兴起的情愫三载不减,那树上遇到的女孩依然时不时会入他梦里,让他念念不忘,一路车马疾驰赶在这天来到了未凉山。    未凉山上的那棵大槐树其实并没有名字,望山槐这个名字是女孩自己给它取的。    她很喜欢这棵树,时常会到这里来,一坐就能在树上坐半天,有时还会趴在树上睡一觉。    过去两年,每年的腊月初八她都会来,后来他得知这天是她父亲的忌日,就猜她今年应该还会过来。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雪,未凉山被一片雪白包裹,走在路上时不时会有压在枝头的积雪落下来,一不小心就会落到脖子里,激的人跳起来赶紧抖干净。    季南给傅毅洺拿了一件斗篷披上,又在一旁给他举着伞,陪他一起从一条僻静的山路上往上走。    这条山路很偏,距离那株大槐树也有些远,一般人都不会从这里走,所以即便落了脚印也不会被人发现。    傅毅洺上山后还没走近,远远的就看见那个女孩子坐在树上,背对着他,身量似乎又长长了一点,绛紫色的斗篷从树上搭下来,几乎与树干融为一体。    她似乎总喜欢穿一些颜色和槐树相近的衣裳,春夏枝叶茂盛时就穿绿色,秋冬落叶枯萎时就穿深色,远看不注意的话有时真看不出树上有人。    傅毅洺没有靠近打扰,就站在原地这么远远地看着她,直到她又趴到了树上,许久没有动静,才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    他知道她一般都会睡上半个时辰左右,有时还会更长,原打算等她睡醒了就离开,却没想到停下的雪又一片片飘落下来。    睡在树上的女孩毫无所觉,身上厚厚的斗篷为她阻挡了一部分寒意,但这样下去毕竟不是办法,斗篷又不是暖炉,不一会就会被打湿。    傅毅洺靠近几步,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可看着女孩安稳的睡颜,又不忍心打扰,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开口,给季南使了个眼色后就抬脚在树上一蹬,借力一跳扒住离得较近的树干,身子一翻轻手轻脚地落到了树上,动作干净利落,连树上的积雪都没震下一点。    他对树下的季南伸出手,接过他递来的伞,坐到离女孩最近的那个树杈上,把伞打开撑在了女孩头顶。    末了又觉得这样还不够,又解下自己的斗篷,轻轻披在了女孩身上。    季南看着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默默的把树周的脚印都清掉了,让这里看上去像是没人来过一样。    十五岁的女孩少了几分稚气,眉眼细长,鼻尖微翘,红润的嘴唇像是刚摘的樱桃,皮薄汁多,咬一口就能溢出水来,小小的下巴裹在斗篷领子上的白毛里,竟没觉得那肤色比这毛领子差了多少,欺霜赛雪似的让人挪不开眼睛。    这般好颜色当真当得起她以前玩笑的那句“沉鱼落雁”了,京城不知多少儿郎私下里暗暗垂涎,还给她冠上了京城第一美人之称,更有甚者说她是大周第一美人。    可这样的称呼对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倒让人觉得这是个轻佻女子,靠着颜色才让人记住,无才无德。    但偏偏唐大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随便拿出一样都当得上“才女”二字。    这样的女子更让人趋之若鹜,若非唐大老爷早有先见之明,早早给她订了亲,还不知有多少王侯将相要为了她争破头。    傅毅洺一只手撑的累了,便换另一只手,没让半点雪花飞到女孩身上。    他知道女孩今年已经及笄了,婚期就定在来年二月初十,还有两个月……    两个月后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一阵轻风从林间吹过,傅毅洺手上的伞稍稍一偏,连风带雪一起给女孩挡住,但她头上的青丝还是轻轻飞舞,滑落一缕贴到了面颊上。    雪肌乌发,红唇一点,美得不可方物。    傅毅洺喉头微紧,指尖轻动,下意识想要将那缕乌发轻轻拈起,给她抿到耳后,却在距离女孩面颊只丝毫距离的时候停了下来。    他怕把她碰醒了,也怕这一碰就收不住了,抬起的手终究是收了回来,冰凉的指尖缩回到了衣袖里。    林中忽然响起一阵轻细的呼哨,傅毅洺执伞的手微微一滞,看了看女孩的睡颜,半晌没动,直到第二声呼哨急促地响起,他才收起伞,拿回自己的斗篷,从树上一跃而下,无声地落在了雪地上。    季南在不远处冲他摆手,他最后回头看了女孩一眼,抬脚离开了,身后脚印自有其他人帮他处理。    腊月初八是唐大老爷的忌日,每年这天唐芙都会来山上坐一会,不让人打扰。    但今日天气不好,佩兰怕自家小姐又趴在树上睡着了,忍了一会还是决定上山去看看,结果远远的果然看见她趴在树上一动不动。    佩兰急忙跑了过去,连声把树上的人喊醒了。    唐芙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自家丫鬟又急又怒的表情,就差直接上树来把她拽下去了。    “您不是说就来坐一会儿吗?怎么又睡着了?这么冷的天,要是冻坏了可怎么是好?”    她刚下去就被佩兰拉着一迭声地责问,边说边检查她的斗篷湿没湿,手上凉不凉。    一摸发现唐芙手上不仅不冰,还暖暖的,斗篷也干干净净没有打湿的痕迹,除了脸上有些凉之外,倒没什么其它大碍。    唐芙回过神怕她唠叨,赶紧说:“我才刚闭上眼,睡了没一会儿。”    但她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甚至连什么时候又开始下雪了都不知道。    佩兰见她身上干净清爽,应该真是刚睡着,就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劝她说天气不好,今日就不要再在外面逗留了,还是赶紧回府吧。    唐芙点头答应了,转身去拿自己放在树下的伞,这才注意到那伞上竟然落了不少积雪,但她身上却半点没有。    她觉得有点奇怪,下意识看了看四周,可周围除了佩兰的脚印以外什么都没有。    佩兰又催了她一声,她赶紧背着她偷偷把那层积雪抖落了,跟她一起向停在山下的马车走去,走了几步却又回身,抱了抱那粗壮的树干,脸颊贴在树上,轻声说了一句:“谢谢。”    傅毅洺在暗处看着这一幕,心口扑通扑通一阵乱跳,面颊有些发热,好像女孩抱住的不是树,而是他似的。    他静静地看着女孩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转身下山上了自己的车,往京城驶去。    未凉山虽然位于京城郊外,但从这里到京城还是有点远,马车正常行驶少说也要大半个时辰,雨雪天气路不好,就要更慢一点。    车里烧了炭盆,暖烘烘的,跟车外就像两个世界,舒适的让人昏昏欲睡。    或许是刚才有点冻着了,傅毅洺上车后没多久就睡着了,睡梦中却仍旧觉得有点冷,仿佛又回到了那棵树上。    树上女孩姿容娇艳,宛若冰天雪地里的一朵娇花,让人忍不住想要采撷。    一阵微风吹来,女孩的发丝贴到了面颊上,他想为她抿过去,又怕碰醒她,伸出的手准备缩回来的时候,意识到这是梦,碰醒了又如何?    于是他胆子大了起来,指尖轻轻地拈起那缕发丝,顺着自己的心意给她抿了过去,却又无意碰到了她圆润精巧的耳珠,白白嫩嫩的,带着几分热度,灼的他心头一跳,下意识轻轻捏了一下。    女孩随着他的动作悠悠转醒,尚未聚焦的眸子里带着几分茫然。    他的手尴尬的定在半空,想要解释什么,女孩却忽然靠了过来,抱着他说:“谢谢。”    娇软的身子带着淡淡的香气,让傅毅洺的理智瞬间荡然无存。    他伸手紧紧地拥住了她,喃喃轻唤:“芙儿……”    这冰天雪地似乎都不复存在,他再也忍不住想要把这朵花摘下来,低头吻住她的红唇,把她压在了树干上。    女孩子似乎还未睡醒,始终迷迷糊糊的,任由他拥抱亲吻,唇间溢出几声轻吟,甚至在他喘息着为所欲为的时候轻轻环住了他的肩。    傅毅洺满心欢喜,一腔热血都要喷薄而出,却听女孩口中喃喃唤出两个字:“表哥……”    炙热的空气瞬间消失,冬日山野里刺骨的寒意叫嚣着从四面八方涌来,傅毅洺身子一歪从树上跌落,陡然惊醒。    他喘息着看着昏沉的帐顶,缓缓从床上坐了起来。    周遭一片昏暗,只有床头亮着一盏方便起夜的小灯。    值夜的小厮听到动静,赶忙走了过来:“侯爷,您要起夜?”    傅毅洺摇头,低声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侯爷,寅时三刻。”    傅毅洺哦了一声,又问:“今日初几?”    小厮愣了一下:“侯爷,今日已经二十四了。”    二十四……    他回京已经半个月了,梦里却还恍若昨日。    那个人……入他的梦越来越频繁了。    傅毅洺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掀开被子走了下来:“打一桶凉水,换一套被褥。”    说完便向净房走去。    下人大概也猜到了怎么回事,低声应诺,很快便打了一桶凉水来。    …………………………    正月初十,公主府里一片忙碌,却并非是因为年节。    下人们将收拾好的行李搬到车上,又是准备长途跋涉的架势。    长公主看着坐在自己对面闷头吃饭的少年,叹了口气:“陛下又没催你,为什么走的这么急?过了十五再走不好吗?”    傅毅洺两年前从庆隆皇帝那领了个差事,说是让他去各地帮忙探访民情。    但大家都知道,这其实就是把他打发出京城,让他别在他眼皮子底下惹是生非,要惹事去外面惹去,天高皇帝远他眼不见为净。    傅毅洺喝了口汤,沉声道:“听说蜀中又闹了天灾,当地官员八百里加急嗷嗷喊穷,一个劲管朝廷要银子,折子前两天就送到陛下面前了,让他连年都没过好。”    “孙儿身为人臣,又是陛下的甥孙,虽然没什么建树,但也得做出个为君分忧的样子啊,免得将来他老人家看我不顺眼,撸了我的爵位,让我喝西北风去。”    长公主被他逗的笑出了声,边笑边道:“胡说!陛下虽然经常叱骂你,但私底下向来是待你极好的,旁人不知道,难道祖母还不知道吗?”    傅毅洺嘿嘿地笑:“那孙儿就更要为君分忧了啊,不然哪对得起陛下一片厚爱?”    长公主嗔了他一眼:“怎么你都有的说!”    但到底是没有阻拦他今日离京。    祖孙俩吃过早饭没多久,马车就已准备好,傅毅洺起身告辞,长公主眼中尽是不舍,拉着他道:“答应祖母,以后每年至少回来一次,陪祖母一起过个年好吗?”    似乎是知道少年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回来了。    傅毅洺一怔,眼眶忽然有些发酸,嗯了一声点点头:“一定,没准孙儿哪次回来就给您带回个孙媳妇呢,到时候您就可以抱上曾孙了。”    长公主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并没有接这句话,只是轻声道:“去吧。”    傅毅洺给长公主磕了个头行了个大礼,转身逃也似的走了,身形狼狈,直至上车许久才缓过劲来。    唐芙的婚期是下月初十,他这次回来原想着要去参加她的婚礼的。    哪怕没人请他,他也要厚着脸皮去讨杯喜酒喝,反正大喜日子也没谁会把他轰出来。    他可以看着她进门,看着她一身红装,嫁给那个与她指腹为婚,待她很好的人,然后一世无忧,子孙满堂。    然后他就可以死心了,从此天高海阔,再也不必挂怀这段难以诉之于口的情愫。    他或许会喜欢上其他人,或许谁都看不上,但最终还是会娶一个合适的妻子,生几个孩子,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    这种生活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可他无数次午夜梦回,发现他还是高估了自己。    离她的婚期越近,他心里关着的那头野兽就越疯狂。他想把她抢过来,想把她关在自己身边,哪都不让她去,绝不让她和其他人在一起。    傅毅洺清醒地认识到,他如果亲眼看到她嫁给别人,只怕不仅无法送上祝福,还会嫉妒的发疯,甚至做出难以想象的事来。    所以他选择离开。    他靠在马车的椅背上,从袖中掏出了一个细长的盒子,打开看了一眼。    盒子里是一个精致的“千里眼”,原打算送给唐芙做新婚礼物的。    他觉得她坐在树上张望远方的样子似乎是在盼着什么人回来,这个礼物她一定会喜欢的。    可是……    他苦笑一声,将盒子重新盖上:“我怕是……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了。”    说完将盒子从窗口递了出去:“等她成亲,帮我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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