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的汉语休养虽然一般,发音也不怎么标准,但在大清几年,却将如何出刁钻题目的技巧掌握得炉火纯青。她从胳膊上挎着的编织袋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上面记录着全女学学习最好的几名同学答不出的题目,她随意挑一题,问道: “《易经•系辞下》云: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请解释这段话的意思。” “在中午开设市场,召集各地的民众,聚集各地的货物商品。交易后,大家各自得到想要的东西便离开。” 冬秀的文言文功夫要感谢外公,《易经》几年前她便跟着他学习过,现在方能对答如流。 “请背出‘回也其庶乎,屡空。’的后一句。”伊丽莎白挑眉,瞟一眼冬秀,把本子往后翻几页,将八股取士那一套她平常最讨厌的东西搬出来考冬秀。 “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冬秀的记忆力很好,正好这一段《论语》她熟,背起来连磕巴都不带打的。 伊丽莎白把本子“唰唰唰”又往后翻几页,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微笑起来:“‘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请问这句话来源于哪本书,哪一章?” “这个超纲了,而且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你问哪一章节干什么?有什么用吗”旁边一位金发的女先生不满地皱眉,用英文小声提醒伊丽莎白,“不要让你的自尊心和好强毁了一个孩子的前程。” “艾达,我自己知道分寸。”伊丽莎白不耐烦地用英文小声回道,转而望向冬秀:“怎么,回答不出了?”神情中有些得意。 “先生您和其他先生谈话,学生不应妄言。此题答案为:《中庸》第十四章。”冬秀知道这个女先生看不惯自己对答如流的模样,但她仍然谦逊地回答。 “哼。”伊丽莎白冷笑一声,刚要接着提问,就听琼斯女士说:“每人出五题,伊丽莎白,你还可以再出两道。” “是,伊蒂丝。”伊丽莎白有些憋闷,望向冬秀的眼神越发不友善,她觉得自己落了面子,后两道题处得更加刁钻古怪,只是冬秀记忆力极好,况且这些死板的套路根本无法套牢她,这边伊丽莎白刚问完,那边冬秀就给出答案,最后他只得悻悻收场,连和琼斯夫人行礼都很敷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轮到我啦,你好,冬秀,我是艾达,你叫我名字就好,我教授音乐、舞蹈以及户外活动课,我的问题都很简单,只要你拿出刚才一半的认真就可以了。”金发的艾达笑着走到冬秀面前。 “好的,艾达。”冬秀微笑着回答。 艾达的问题都是围绕艺术展开,每一个问题虽简单,但意义隽永。尽管她教授的是音乐和舞蹈,问的问题却是围绕“美”来展开。她将中国的诗歌、小调和中国文化糅合起来,抛出的题目自带一股国风雅韵。 冬秀答得很认真,这五题她同样全部答对,艾达笑得像个小姑娘似的,上去狠狠地搂住冬秀,在她额上“吧唧”亲一口说:“亲爱的,你真棒。” 冬秀笑得腼腆,下一个提问的是有一双柴郡猫一样碧色眼睛的女先生——安菲娅。她是几位女先生中五官最精致漂亮的,甚至可以说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外国美人,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微卷扎在脑后,鼻子挺拔而不粗糙,颧骨像是小山的脊背一般隆起,眼睫如蝶翼般纤长。 一瞬间,冬秀沉浸在女先生的颜值中无法自拔,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和她互相问好后,女先生道:“我是教授美术、缝纫与设计的老师,你有学过素描吗?” “学过一些。”冬秀颔首。 “那好吧,琼斯这里有一些炭笔和素描纸,给你两刻钟时间画一幅速写,素材就是站在这里我们所有人,不包括你自己。如果你画得不错,我就算你通过。”安菲娅直截了当。 “是。”冬秀有些紧张,她很多年没有好好画画了,在原来的书院里先生也只教个皮毛而已,需要她们动笔的时候极少。但是一拿到工具,她的心就定下来,深呼吸口气,认真地观察完几人的头身比、姿势动作后,开始飞速下笔。 速写花不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有时间打上一些调子,又细化了几位先生的五官。等安菲娅拿到这幅画,看一眼便说:“你画画的习惯倒像是我们沙俄人。” “安菲娅先生是沙俄人?”冬秀有些惊讶。后世教授她素描的老师是前苏联留学回来的,而她老师的老师的曾祖是沙俄皇家画师,一脉相传下来,她的画技自然也来自那个寒冷的国度。不过她绘画的水准并不算多好,只算尚可而已。 “当然。”安菲娅捏捏冬秀的脸蛋,“你把我画得很美,谢谢你。要不要考虑以后专修美术?” “相比于主修,我更想辅修。”冬秀回答。 “那我很好奇,你想主修什么?”安菲娅眨眨眼道。 “哲学和宗教学。” 冬秀平静地回答。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她,但谁也没有说话。 半晌,琼斯夫人率先开口:“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按照你刚才对答如流的程度,如果一直坚持到底,去剑桥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要知道,这所学校的哲学系非常著名。你对哲学感兴趣,很好。”她举起手中的热茶杯,朝冬秀微微一笑。 “不过也是数一数二的难考。”安菲娅道,“我们沙俄的学院也不比英国的差,你如果愿意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主修美术的话,我可以保你进我们国家最好的艺术学院。” “安菲娅,你这是要跟我抢人喽?”琼斯女士慢慢道。 “不,只是这孩子学哲学而不学美术太可惜。这是第一个我见到有美术天赋的清朝姑娘,伊蒂丝•琼斯女士。” “难道不应该以冬秀的意见为主吗?我知道你的主意,你也明白我的意思,可这孩子的想法最关键,我们应该听听她最终的决定。”琼斯嘴上这么说,可心里笃定冬秀不会更改意愿。 “我还是想学哲学和宗教学。”冬秀平静地回答。 冬秀不是不知道以现在沙俄帝国的底蕴,他们的美术老师的技艺该有多么高超。可她那拙劣的画技就算读进去,出来也只是个画匠而已。她最擅长的不是这个,她最擅长的是手中那支紧握的笔杆。从开始在这个时代生活,她就在空余时间写作,除了读书很忙的时候会中断外,每日必写上几百或几千字。她现在写作的技法已经熟练,可是文学的终极境界就那么高,如果不再提高自己,她很快会再度遇到瓶颈。 文字上的止步不前是冬秀容忍不了的事情,而哲学的高度在所有学科上遥遥领先,所以她要去学习,在最专业的地方学习过哲学知识后,那么她的文学道路也将会有长足的进步和发展。 写作的套路或者说是技巧,全都是为一本书的核心灵魂牵线搭桥,语言和艺术进化到究极不过是另一种哲学的体现。前世冬秀作为吴声的时候就非常清醒地认知这一点,所以她读大量的书、走千万里的路,静待思想果实结成,以弥补自己作品中灵魂上的欠缺。但现今她回到这个大师辈出的时代,可能就是名师的一句话就能省去她很多事情,也能给她更多的在思想上的启发,她要为了这个目标而努力。 毕竟,人活一世,总得有些追求不是? “哲学是所有学科的母亲,也是一门神奇的学科,我会朝着这个方向努力。”冬秀微笑着回答。 “很好,那么请各位给江姑娘制定一套严苛周密的学习计划表,利兹就算了吧,到时候有她的课你跟着上就行。”琼斯夫人严肃道,“你的目标是剑桥大学,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们会给你施加特训,你要在半年里掌握近两年的专业知识,不过放轻松,女学的课相对来说不那么难,但也不很容易,掌握以后你可以跳级去我推荐的书院,这样你有更多的时间空出来,为这个目标做努力。” 琼斯夫人顿了顿,继而微笑道:“这么多年,如果我们女学真能培养一个剑桥大学的人才,用清人的话说:‘也不枉此生了。’”她望向几位女先生,笑道:“我们这堆懒骨头也该忙忙了。”又看向冬秀:“孩子,努力吧。” “是,学生定会不负您的期望。” 冬秀向诸位老师鞠躬,认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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