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课刚结束,冬秀就被棠皎挽着手臂往回走,只见她一手扶额一边学着洋人的咏叹调开口道:“哦!我亲爱的上帝,我简直想拿西红柿和鸡蛋狠狠打在我们可爱的艾达的屁•股上,给她留下一个羞耻而又难忘的痕迹!”  冬秀:“……”  “我感觉音乐课把你折磨得有点儿……失去淑女风度。”好一会儿,冬秀才委婉道。  “没法子。”棠皎无奈地道,“你不知道,我最近做梦都是五线谱上那些乱糟糟的小虫子,艾达夫子的要求实在太高,但我根本不是学这块的料啊,你说说,明明都是数字,为什么变成数学就那么亲切,变成音符就那么恐怖?”  “因为你没掌握诀窍,或者是你压根就不喜欢,所以排斥它,因为你的排斥,它进入不了你的大脑,反馈给你的也都是失败的结果,恶性循环下来,你自然会说:‘我不是学这块的料。’”冬秀和棠皎走出校门,棠皎抬手招一辆东洋车——也就是后世的黄包车,“还是老地方。”一手拉着冬秀上车一边说,“我真不是学这块的料!不是我不喜欢的问题,而是我认真地学了,可它就是无法进入我的大脑,冬秀,不是人人都有你那种毅力咬牙也要学到最好的,我是得过且过,况且我以后的目标是找个公司上班,会不会弹钢琴都无所谓。”  冬秀欲言又止,赶紧换个话题:“晚上吃什么?”  “小笼包子和皮肚面吧,哎,你家曼路都离开两个星期了,你……哎呦,怎么回事?”  车子猛地颠簸一下,棠皎光顾着跟冬秀说话,没注意扶好,差点从车上一头栽下去,幸好冬秀及时拉住她。棠皎坐稳身子,往前一瞧,一辆马车挡在路中央,拉洋车的对对面赶马车的说:“侬行行好,阿拉这块有俩囡子要回家,侬只要往边上挪下就行,好伐?”  “不好。”车夫趾高气昂道,“去去去,旁边去,阿拉要送府上公子来南市办事,侬不过是送两个囡子,侬三个,快滚快滚,不让开,吃鞭子!”  “哎呦,你居然还带语言威胁的!”本来棠皎刚才差点摔下车心情就不大好,这回更是火气直冲脑门,她怒极反笑,干脆跳下车,白色的裙摆在空中芙蓉花瓣一样盛开,她走到离车夫一丈远的地方,嘲讽道:“不过是个下人,口气倒是不小,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奴才带出来,真不讲究。”  “侬算老几?关你娘屁事!”车夫唾沫四溅,刚想臭骂这小丫头片子一顿,他身后马车车帘被掀开一角,一男声从里传来:“住嘴。少爷要下车,让开。”  车夫愣了,里面说话的男人也不管他听没听懂,直接掀开帘子,自己先跳下车,又躬身伺候主子下车。  冬秀也从东洋车上下来,走到棠皎身边小声道:“要不我们走回去吧,犯不着跟他们在这儿耗时间,拉洋车的师傅也不容易,我把钱给了,我们走吧。”  “不是这个原因,他不讲理在先,我们占理,凭什么走?”棠皎挑眉,饱满的脸蛋上神采飞扬,小声和冬秀咬耳朵:“看这马车的行头,也不会是个京官儿,只要不是京官儿,我就有办法。”   两人说话间,那位少爷已经从帘后伸出一只手来——富贵人家的少爷连手都像羊脂玉般雪白,接着是一顶乌黑的瓜皮帽,再之后是一张雪白的侧脸,和那手正好凑成一套,他穿一身深青色长衫,扶着男仆的手下了车,找来车夫问是怎么回事,车夫颤颤巍巍地解释完,这位少爷轻轻颔首,带着仆从走到离棠皎半丈远的地方,拱手道:“真是对不住二位小姐,我们出来匆忙,马夫又是个急性子,在二位面前失言,是在下没能管理好下人,在此跟二位赔礼,车费在下出了,我们这就让开路,让二位姑娘回家。”  话音刚落,那边的仆从就把整整一吊钱送到拉洋车的师傅手上,当做赔礼。  眼前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可说出的话却掷地有声,令人信服。棠皎刚刚不过稍一打量眼前的少年,脸就烧个通红,气势大减,低着头小声道:“行,那就麻烦你了。”  “好的。”少年微微颔首,秉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规矩,他之前一直眼帘低垂,并没有直视对方,但耐不住棠皎的声音酥软,有一股江南女儿家的娇羞,他下意识转动眼珠,往对面偷偷瞧了一眼,恰巧棠皎也在这时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含羞的杏眼,两颊微红,整个人宛如一株带露的芙蓉,在风里微摇,散发着清芬。  两人视线一对上,都忍不住愣了一愣。这时代非常保守,匆匆打量过对方,二人便赶紧错开视线,少年脸颊浮出一层浅浅的粉,轻咳一声道:“咳,不知小姐姓名,这次出来匆忙,我下次好正式给小姐致歉、赔礼。”  被忽视在一旁的冬秀:快看,这里有个萝莉控的闷骚!大家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男女授受不亲。”棠皎很快镇定下来,眼神平静:“先生这次赔礼已经足够,再见。”望向冬秀,“我们上车吧。”  “好。”冬秀巴不得皎皎赶紧上车,她先坐上车,又拉棠皎上车,拉洋车的师傅收了钱,力气好似也大不少,一刻也不敢耽搁,拉着二人离开。  两人走后不久,那少年望着洋车的背影说:“那位小姐是裨文女书院的学子,给我查查,她叫什么名字。”  “少爷,老爷虽然没给您定亲,但这……”男仆欲言又止。  “没事,我只是想给她赔个礼而已,你想多了。”少年温润一笑,好看的五官充满阳光。  仆人:真不知是我想多了还是您已经陷进去了,做下人的怎么就那么难呢?    “刚才你脸红了。”下了洋车,仆从已经在不远处等他们,冬秀便在棠皎耳边念叨。  “我知道,好看的人谁都会脸红。”棠皎面不改色心不跳。  “啧,那我就没有。”冬秀歪着脑袋,仔细地打量着她。  “你非要跟我拗是不是?”棠皎在冬秀腰间的软肉上一拧,疼得冬秀眼泪都要冒出来。  “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不也没告诉他名字么。”棠皎和冬秀咬耳朵,“我不傻,家里已经给我定亲了,我不会有别的心思。”  “可你刚才已经动了别的……嘶,轻点,疼死啦!”冬秀捏住棠皎使坏的手,“我只说一句,你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要确定一点,那就是,就算以后事情会变糟,走向最坏的结果,你也不会因为这个决定而感到有任何后悔,这样就行了。”  棠皎的脸色变几变,最后露出笑容,掐掐她的脸:“我知道啦,喏,那边是你家信使吧,好像有信给你,你快回去吧,放心,我只会做符合我们宗族利益的事情,快走吧。”  冬秀点点头,最后深深看一眼自己的好姊妹,朝她挥挥手,一步步走向从家乡来的信使。  棠皎望着和信使离去的冬秀,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最后也扭头离开。刚回到屋里,老嬷嬷便走到她身边,小声道:“小姐,老爷给你说亲的那家人今天去了本家,告诉老爷,要您停止念书,说是……有碍名声。”  “有碍名声?”棠皎笑了,眼泪都快笑出来,“金陵有多少女孩读书?那么多女孩,就我有碍名声了?跟他说,我嫁给他的前提是不但要让我读书,未来我还要工作,否则我还不伺候了。哼,顺便跟我爹说一声,洋人已经快打到北京了,让他早做准备。”  半晌,老嬷嬷点头:“是,小姐。”    给冬秀送信的家生子还是原来那个男人,他护送冬秀到家,自己却并不进屋,站在门外,这样等冬秀把信看完、写好回信,他能马不停蹄地赶回去,把回信第一时间送到夫人的手上。  冬秀熟练地用勺柄裁开信封,将信纸抽出,信的内容是娘的心腹写就,但却是由娘口述。但只看了两列,她就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读到“女宜嫁娶”四字时,冬秀就知道这种预感要成真,果不其然,娘已经开始找媒人为她看亲事。天哪,她现在不过才十一岁,就要谈婚论嫁,真是幻灭的世界!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  “娘相看多家儿郎,唯有胡家嗣穈得昂欢心,可他年岁颇小,尔长渠一岁有余,且渠身量不足,不过容貌颇好,又知书达理,尔若见得,也定会欢喜。若再过三四载,便为一桩天赐良缘。到时尔荣归故里,相夫教子,娘便心满意足。”  冬秀看到这里,手都把信纸抓皱了,她努力平复自己因为气愤和羞恼起伏的胸口,借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拧开钢笔,吸饱墨水,用一手正楷给母亲回信:  “母亲谨启:  惠书敬悉,母亲大人万安……”  冬秀写写停停,写到激愤处,手中的笔甚至握不稳,信写到一半,她终于忍不住,掉下泪来。她拭干净那些不争气的水渍,吐出一口浊气,继续耐着性子把剩下半封信写完。等终于将最后一个字落在纸上,她浑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气起身。好半晌过去,她把信纸叠好,拿出一个新的信封,准备装进去。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装了好几次,信纸都掉在桌上,等她终于装好,天都快黑了。  冬秀往窗外望一眼,拿着信走出屋子,把信交给到男人手里,脸色有些不大好:“快走吧,要不然我娘要等得着急了,还有,跟娘说,我下个月就不回去了。对了,曼路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家里出什么事情了?”  信使半晌无言,冬秀不由得皱眉,心情更加烦躁,大声道:“说话!”  “小姐,曼路她……没了。”  “没了?”冬秀的嘴唇控制不住地打起哆嗦:“没了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说完最后一个字,她的嘴巴已经彻底变成一架年久失修的机器,牙齿相互磕碰,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  “曼路死了,小姐。”  信使平静道。  冬秀没站稳,一个腿软蹲了下去,跌坐在地。再仰起脸时,已是泪流满脸。而信使的下一句话,则让她如堕冰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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