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扬州到京城的水路两千余里,冯老三租了一条商船,又在扬州本地采买些刺绣漆器等玩意儿,准备带到京城贩卖。也算是没白费工夫。    霍青毓对此不置可否。任由冯老三忙里忙外的一顿张罗。    与此同时,留在扬州料理家事的杨嬷嬷也带着女孩子们预备起北上的行李来。    神京路远,且南北水土大不相同,一路又是坐船又是坐车的折腾,孱弱一点的只怕倒在路上也未可知。众多女孩子们心念霍青毓的恩德,尤为精心的预备了薄厚衣裳、干粮点心并各色丸药散药,直到色、色预备停妥,正式启程,又是倏忽小半个月。    时值七月,运河上全都是北上的漕船和往来的商旅。冯老三仗着自己有一张八面玲珑惯会哄人高兴的嘴,一路上不断蹭在漕船后头,借赖着漕帮的威名庇佑自己的安危,以免有些水匪打量着他们人单势孤就起坏心。    霍青毓不愿横生枝节,外出行走时向来打扮成小后生的模样儿。她身量还未长成,又承袭了霍家武艺,小小年纪英姿勃发倒不容人小觑。押送漕船的兵丁把总们见了,立刻生出几分亲近之意。    霍青毓出身将门素性桀骜,然而经历了上辈子那番磋磨,该和软的地方也懂得放下身段。    于是在运河这一路上,霍青毓一改她在冯老三面前的寡言少语高深莫测,同押送漕船的兵丁把总们相处的极为投契。出手又很大方,再加上冯老三在旁敲边鼓,几顿酒肉下来,这些漕帮的弟兄们恨不得同霍青毓称兄道弟拜把子。    彼此既然相熟,霍青毓再有意无意的问起漕运上的事情,那些兵丁把总们也不再言语含糊。借着酒肉兴致,全都推心置腹的大吐苦水。把沿河两岸关闸衙门“吃拿卡要”的陈规陋习全都讲了个遍,其花样繁多巧立名目之举,简直闻所未闻,直叫人瞠目结舌。    “……外人瞧着我们漕帮人多势众,却不晓得我们也是被人欺压的怕了,不得不抱起团儿来。如若不然,只怕连一条活路都没了。”    冯老三着实不明白这女煞神为什么会对这些事情感兴趣。拿不准霍青毓的初衷,冯老三也只能在旁劝酒劝菜,争取多套出些秘闻来——    兴许这女煞神就图着听些八卦好下酒呢。    于是这一路行来,几人跟过多少条漕船就听了多少关乎漕运的旧弊陈规,等到船至京城弃舟登岸时,冯老三满脑子都是些过淮过闸要交多少银子走几路衙门的琐事,整个人都是头晕脑胀的。    与之相反,再次踏上京城地界儿的霍青毓却觉得神清气爽。听着满耳的官话,虽比不上吴侬软语的清丽婉转,但是那股子字正腔圆的味道,却是别处再也寻不来的。    冯老三不知从何处张罗来一架翠幄青釉车并两辆拉行李的大板车,恭恭敬敬地请霍青毓上了马车,自己和其他几名汉子跟在车后头,护卫着行李并货物。    众人一路进了城,先找了家客栈下榻。略作洗漱吃了一口热乎饭,冯老三忙讨霍青毓的示下道:“不知姑娘此番来京城,可有甚么要事?可有甚么要吩咐小的去办?”    霍青毓看了冯老三一眼,沉吟半晌,方才说道:“既到了京城,有些事情我需得自己走一趟。你既带了货物来,先想办法找找销路。”    冯老三心中狐疑,面儿上却不敢露,仍旧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一路舟车劳顿大家都很疲乏。至晚早早的便休息了。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霍青毓洗漱过后,也不在客栈用膳,径自出了门。    街道两边尽是沿街叫卖的摊子。即便是早上,来来往往仍旧是车水马龙,十分热闹。    霍青毓踱步在比肩继踵的人群中,耳边听着熟悉的京话,小馄饨炸酱面胡饼烤鸭的香气扑面而来。    霍青毓就这么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眼瞧着接近午时,便随意找了家门脸儿不错的酒肆走了进去。    大堂内三三两两坐着吃饭的客人,肩上搭着抹布的店小二捧着托盘在大堂里穿来穿去,时不时还声音悠扬的喊上一句“有客到这边儿请……”     大堂正中间搭着一副小戏台子,此刻正摆着一张桌案,有穿长衫的老者站在案前说书。惊堂木拍的是啪啪作响,说的恰好就是“梁国公府七姑娘在昭阳公主举办的赏花宴上,一首诗词镇天下”的故事。    霍青毓微微一笑,撩着衣摆在大堂角落里坐下来,静静的听说书人手舞足蹈的比划那梁国公府霍家七姑娘是怎么“一首诗词镇天下”的。    店小二先上了一壶茶,霍青毓点了几道自己上辈子常吃的京菜,又要了一壶惠泉酒。    一时饭菜上齐,霍青毓一边吃酒一边吃菜一边听书,莫名竟有几分心平气和的恬淡。    寂然饭毕,那说书的惊堂木一拍,也是“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坐在大堂里听书的客人轰然叫好,鼓掌送人。接下来上台的是一对儿弹琴唱曲儿的父女,咿咿呀呀的小调听的众人摇头晃脑。霍青毓却觉得兴致全无,扔下一串钱结了酒资,转身出门,将所有的轻歌曼语扔在背后。    老话都说近乡情更怯。    霍青毓绕着梁国公府的宅子前前后后的走了三遍,看到梁国公府的主子们坐着朱轮华盖车出了门交际,又看着梁国公府的下人顺着东西角门出出进进,正门前端端正正的坐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紧闭,门口站着十来个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门梁上还悬着御笔亲题的匾额,上书“敕造梁国府”几个大字。    霍青毓依稀记得自己还是梁国公府七姑娘的时候,时任礼部尚书家的嫡出幼女在背后议论梁国公府家是草莽行伍出身,所以家中女眷皆“行止粗鄙,言语有失,不合京中贵女风范”,就连年过七旬喜欢在家中种菜的老祖母都被编排成“乡野村妇,吃不得精细米粮”。    消息传入霍青毓的耳中,她立刻领着祖父的亲兵当街拦住了礼部尚书家幼女的马车,把人一路拽到自家门口,就在这“敕造梁国府”的匾额下生生抽了她三鞭子。自此以后,京中再无谁家女眷敢背后议论梁国公府的是非。    可是后来呢?    霍青毓想了想,好像那妖孽占了她的身子后,滥好人的觉着所有被她“欺负”的都是可怜人,本着“与人为善”的打算,竟要与所有人修好。结果生生喂出了几只白眼狼,要不是她气运正盛,总有贵人出手相救,只怕早把自己的命玩完了。    霍青毓越发头疼的轻叹一声。上辈子她入京晚,又困于齐王府后宅,整日忙着帮七皇子争权夺利,许多琐事细节无从得知。    可这辈子有书为证,她才知道那占了她身体的妖孽气运有多盛,脑子就有多蠢!    更可笑的是她霍青毓上辈子机关算尽,却连这么个蠢人都斗不过!    “这是在说我比蠢人更不值一提?”    霍青毓哂笑,抬头看了一眼梁国公府的牌匾,转身——    一道玄色身影静静的站在身后。    那人生的俊眼修眉,唇红齿白,容貌俊秀却是不苟言笑。此刻正目光幽深的打量着霍青毓,沉声问道:“姑娘在我梁国公府外兜兜转转小半个时辰,不知有何贵干?”    霍青毓饶有兴味的勾了勾嘴角,满心的盘算此时此刻全部抛诸于脑外。她笑容可掬的冲着来人拱了拱手,挑眉问道:“梁国公府霍三公子霍青霄!”    霍青霄横眉冷对,沉声应道:“正是。”    霍青毓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神色越发柔和的问道:“敢问霍三公子……您六岁时尿床顺便尿湿的那一截□□,可还在否?”    霍青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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