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明存心道自己恐怕真的要栽在这个少奶奶手里了。    哎,一个饺子的分量有点重。    半下午的时候夏明存有离了史家,往一处挂着明晃晃大骰子的矮门里去。这里聚众赌博,红灯闪烁,好不热闹。糜烂的气息区区一道猩红帘子根本挡不住。    谁能想到盗匪山狼帮并没有啸聚山林而是堂而皇之闹市营业呢。自从知道史云山知州这层猫腻,一切都见怪不怪了。夏明存一边唾弃一边灵活的从油腻的桌椅和泥水盈聚的洼地中穿过去,乌老大坐在那里镇场子,身边是肘子和白干。他默默观察了一会儿,寻了机会,跟着领了钥匙的账房去到后院。    账房隐约中似乎察觉背后有人,他猛一转头却只看到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树上盘踞着狸猫。他嗓子里喝了一声,小心翼翼进到一间小屋又瞻前顾后的出来。    夏明存靠近了去翻上屋顶,解开一片瓦看了看,发现里面分门别类放着几包银子,看上去都有几百两。大约近期就要送人,旁边还搁着花笺,写着恭祝新年等等字样,最大的一堆就是史云山的……夏明存一下子想起自己借筠小公子的二百两,心中偷笑:罢了罢了,借着点油头吧。    当即把腰带解下来,一拉一抻,把勾搭链的铜勾整好,从瓦洞中放进去,勾着那包裹,钓鱼似得拽上来。他的手又快又稳,收好之后,立即把瓦片放回原位,连青苔都复原,紧接着鹞子翻身飞快从屋顶上消失。    傍晚掌灯时分,乌老大吃饱喝足晃悠悠去清点要贿赂打点的人手,推开门一看,顿时酒醒了大半。这门窗紧闭,墙壁上门前草地上都一个脚印都没有,那一大包银子就不翼而飞了?    他当即把账房先生抓过来,提溜鸡崽子似得摁着脑袋一通呵斥,账房先生吓得翻着白眼,哆哆嗦嗦提醒:“还是赶紧再筹备钱的好哇,明天就要了。”    乌老大大怒:“史云山狗屁倒灶,装的两袖清风其实百无一用,实在不行,就撺掇撺掇换了他”    他有个预感这次拿他钱的和上次杀他弟兄的是同一个。寒芒如流星,夺命如割草,那样的技能和心理素质都太可怕,他这恶人都有点发怵。    “老大,咱们得先过了眼前关再说啊。”账房先生赚赚眼珠:“现在哪里再去找几百两的现银?”    乌老大瞬间冷静下来,一双豹子眼精光四射,为今之计,唯有一人可选,就是白水庄张寡妇,就她把闺女卖进了史家,或许还能有几百两的私财。    啧,拿史家钱重新回去孝敬史家,听上去也很恰当。只是我好好劫道绿林如今倒成了打家劫舍小偷小摸之辈。    乌老大说干就干,当天晚上就带了几个人去埋伏,原本不打算闹出动静,预备熄灯之后动手,哪知张氏又在聚众赌博,吆五喝六,吃酒啃肉,蜡烛烧了大半都不散场。    寒冬腊月乌老大在马棚后冻得手脚僵硬鼻涕直流,终于骂了一句:“他妈的一个寡妇还这么能折腾”当即不再忍了,一把火放到厨房。众人大呼“走水了”从屋里逃出,几个小弟趁机而入,卷了財货就跑。    等到火势熹微,众人散场,张氏慢悠悠回到卧室,紧接着这白水庄的黑夜里,响起尖锐凄烈的女人嚎叫声,痛心疾首锥心刻骨,如丧考批如坠九幽,震动的天上星子都抖了抖。    “我的钱,我的钱呢”  ~  外面搞出了这么大动作,芸芸却并不知情。    芸芸在年下给三院仆役不论大小一律赏了酒席,收拢人心,处理积弊,忙的不亦乐乎有声有色,除此之外就满心扑在史三和许荠身上,这两个对她来说可以目前最重要的人了。    她会每日带许荠来给史云长请安。按道理小舅子对姐夫不必如此,但小舅子和姐夫身份差距太大厉害,姐夫身体不好也例外。况且,她很想让史云长喜欢许荠,这样以后许多事都会便宜的多。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第二天天地一白,因为没有风,天地很安静,竟然也不觉得太冷,史云长昨夜难得睡得安稳,直到辰末巳初才醒过来。他被婆子抱着上身,丫鬟提着两条腿,从床榻上移到铺得软软的大罗汉床上,荠哥儿就打起帘子走了进来。史云长往年都是很随意在床上窝着的,但芸芸嫁过来以后,他越来越努力把自己跟床区分开。    眼下他被芸芸拿着绛云奶丝白的温热毛巾擦过来脸,青盐擦过牙,顿时十分清爽。芸芸还一大早从院子里折了一大束二尺腊梅,一红一白,红玉白银相映成趣,清香四溢,连头脑都灵醒了。    在他每日这难得的灵醒时刻,荠哥儿就会过来。今天他穿着一件宝蓝色忍冬花纹的棉袍,领口和袖口都有一圈洁白的兔毛,愈发显得面白眼黑,灵气四射,走路时昂首挺胸,腰杆笔直,胸腔里藏着一口正气,仿佛随时都可以扎进风雪而凛然无惧。史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看起来你们俩差不多大,一点都不像差了七八岁的。”    芸芸笑着把荠哥儿揽到身边,笑道:“小孩子抽条儿,长得快,又是天生的方圆脸,太端庄了就显成熟。”    史云长笑:“是神情显成熟,你看你搂着他他也摆的端端正正,不像个小孩子。”芸芸察觉到他的表情和话语里都是羡慕和怅惘,大约是想到了自己尚算健全的小时候。于是,接了话题对荠哥儿道:“你姐夫当初也读了好些书的,你最近看那些诸子文章,要有不懂的,可以来请教你姐夫。”    这话一出,史云长立即笑了,笑得直咳嗽,摆手道:“你看你又胡说,我读的文章早忘完了,还拿这个开玩笑。荠儿,你喜欢读书吗?”    “喜欢。晨读午颂晚课。最近在读‘九节法’。”    史云长闭目片刻,好像在回忆,半晌后悠悠开口:“这个我知道,是景公与晏子的九节对答吧。”    “正是如此。是为臣之道的九节。姐夫果然博闻强识。”荠哥儿站起身来,行了一礼,竟然是文士间的搭手礼。史云长怔了一怔,颇为感慨,心道这对姐弟虽不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却偏偏行事一个路数,都熨贴到人心窝子里去。    多么怀念的姿势啊,瞬间让他想起肉身完好意气风发的当初。他也勉强抬起胳膊,搭了个手,心里觉得无比畅快。“会背九节吗?”    “会。见善必通,不私其利,庆善而不有其名。称身居位,不为苟进。称事受禄,不为苟得。”他一气背下去,口齿清晰,声音朗朗,一直到“君用其所言,民得其所利,而不伐其功,此臣之道也。”    史云长听着听着,脸上深情愈发柔和,露出温煦的笑来。“荠儿有大志啊,这么小小年纪,都背到这种书了。”芸芸与有荣焉,十分得意,唯有弟弟,她是向来不谦虚的。    史云长神色有点惆怅,半晌道:“荠哥儿需得好好培养。我大哥的两位公子都在读书,也不费什么事,多搭一个人而已。改明儿大嫂回来了,仔细一说,大哥素来对我好,肯定就准了。”    芸芸眼睛一亮,立即压着荠哥儿给史云长行礼。有好师傅实在太重要了,若真跟知州公子一起进学,自然比白水庄进益多了。    她小小的心中充满了无限希望,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天荠哥儿从书房出来看到有小厮冲他挤眉弄眼,他不明所以跟着出去却发现了张氏。看起来有些狼狈的张氏……    “娘”    张氏看到自己装扮一新的儿子,眼睛顿时亮了。“乖儿啊,你如今享福了……”    荠哥有些紧张,辩解道:“并没有呢,我这些都是姐姐省给我的”。三房是豪门里的穷人,被欺负挤兑,虽然芸芸啥都不说,但他还是很快就察觉了。    “你可不能不管你娘啊,我去前门这帮狗眼看人低的都不让我进,”张氏擦泪:“咱们家被一把火烧了,我钱都被人抢走了。”    许荠大惊,气道:“娘,我告诉你不要聚众夜赌,容易出乱子”    张氏不爱听这话:“你是个好孩子,看亲娘倒霉不安慰反要教训,享了几天福,眼里就没人了。”    许荠被激的面皮彤红,“娘亲意识到自己错了,我才能帮。”    看着亲娘这种不拿到东西绝不罢休的样子,许荠立即想到她若去骚扰芸芸怎么办?姐姐的日子本就很难过了。    张氏还在叨叨不休,荠哥儿皱着眉头“娘不是一直想改嫁?难道没人要了?”    张氏被激到,恼羞成怒:“这是为人子说的话?!为娘的心寒死,不要你了。”说罢扬长而去,荠哥儿一边觉得心冷,一边却又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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