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阴绵,天色青黑如墨,出了建康城不过四十里,已是暴雨如注。    江越见楚岳涵于车内安睡,便走出来,与白颍川共浴于风雨之下。    头顶有遮雨篷,二人又各怀武艺,是以对风雨丝毫不惧。    白颍川心知他此刻出来多半是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疑惑,遂问道:“我不大明白,那个青莲女分明是你在建康遇到,此刻我们为何要日夜兼程赶去越州?”    江越沉默稍时,道:“颍川,你可还记得,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两年前你初到建康,我们便认识了。”    “那么你可知道我来建康以前身在何处?”    “以前听你提起过,应该是在你的家乡桐庐县!”白颍川凝眉,越来越不懂他这些问话有何含义。    江越颔首,“我幼时是与父母一起隐居于桐庐富春山间,只不过那里却不是我家乡。当年我父乃是当世有名的剑侠,我母亲似乎出身不凡。当年母亲逃嫁,在路上遇到了父亲,两人暗生情愫,遂结庐隐居于世外,一年之后便生下了我。”    “当年的岁月虽然清苦平淡,可是双亲感情一直很好,对我更是疼爱,一家三口日子过的和乐安宁。直到十岁那年,我夜半醒来,突然寻不见双亲的影子,无论我怎么找也找不到……”    纵然事隔十多年,说起当日的情形,他的声音兀自发颤。    十岁的孩童,双亲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寻找,思念、害怕、孤独、绝望——直到后来一个蓝袍人出现在他所居的茅屋外,他好像是突然出现,替柔弱的孩童打死了一只进犯茅屋的猛虎。    之后在茅屋中借宿,第二天对那孩童说此山中灵气充沛,甚适合修炼,于是,便收了那孩童为徒,教他修习术法——    “那个蓝袍人就是我师父!他在山中陪了我两年,教我炼化天地万物之气。两年以后,我术法根基初成,他便辞行而去,只留下一本《飞弦羽经》的术法秘笈给我,叮嘱我勤加练习,十年后到京师司天台寻他。然后又向我指了东北方的山林,说那里有一只猛虎,让我前去将其猎杀!”    白颍川大吃一惊,“你当时不过十二岁,楚大人便要你去猎猛虎,未免太冒险了些!”    江越淡淡道:“自从双亲失踪之后,我便不怎么惧怕猛兽,既然师父如此吩咐,我自然照做。”    说罢不觉微笑,目光穿透面前青黛色的雨幕,一霎间掠回十多年前盛夏初过得富春山间——    林草耸动,里面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十二岁的男孩静立于高树上。    只闻得一声呼啸,丛林间窜出一只花斑猛虎,风驰电掣,凌空飞跃,碰巧落在了男孩所立的高树之下。男孩拔出匕首飞掠而下,骑身虎背,一匕刺进虎头中央。猛虎吃痛,咆哮一声将男孩摔下虎背。    男孩在地上翻滚十余步,被高树阻挡。猛虎厉扑而来,男孩眼见避无可避,危急关头,索性贴地倒滚回去,自虎口滚过虎肚,又滚出十余丈远,方自起身。    猛虎扑了个空,怒啸着转过头,匕首仍插在虎头中央,鲜血滴进了铜铃般的眼眶,合着尘土,模糊了视线。    虎目眨了一下,又怒啸一声,飞扑而来。    男孩将手一抬,龙雀飞至掌中,一道白光飞掠,男孩纵体一跃,与猛虎在半空中相遇,宝剑自虎口直插而入,又自虎背刺出,登时血喷三尺——    男孩拔剑飞回,猛虎坠地,前腿支撑着站立几次,又轰然扑倒,口中犹嗬嗬发声。    男孩心知其已无幸,左手施展碧水真诀,引来清水冲洗剑刃。    头顶几片树叶合着《飞弦羽经》一同掉落下来,碰巧,张开的正是第一页,写着几行字。    师父楚玄的声音自西南方向传来,“越儿,你可看明白了,那经书的第一页写的是什么?”    男孩认真看了一会儿,仰头道:“回师父,看明白了!上面写着修习术法之人本有悖于天道,因此过程异常艰辛,还将承受灵术的反噬,故而自来术士多捉初成型之精魅,代其承受反噬之力!”    楚玄道:“精魅难寻,此刻这山中却正有一只花魅,你方才自虎口救了它,眼下去寻,应该能寻到。”    宝剑上的水珠慢慢消去,烟尘间隐隐袭来一股幽香。    男孩低眉思虑片刻,突然追着那股幽香朝丛林深处跑去。奔了许久,在葱茏的草木竹石间瞧见一堆白石围成的小水洼,水洼中长着一株莲花,尖角初露,荷衣牵着清水迎风摇曳,虽娇小而未见其形,然则风姿楚楚,煞是可怜。    男孩半蹲下身,乌黑清澈的大眼睛瞧了它许久,抬手轻摸花尖,喃喃道:“从今以后,就只有你陪着我了!”    十年后,大寒,飞雪漫天。    江越自雪堆中抬起头来,也不知是第几次被灵术反噬之力震伤,而这一次似乎格外沉重。    大雪中,红莲怒放,妖美的令人不敢逼视。    “莲儿,刚才,我好像又被吸进了往生灵界里,还几乎与三百年前的自己碰了面。师父说过,可能你我都能在那一场幻梦里面与前世的自己重逢,甚至可以照见今世的命运,可是今世的轨迹真会与三百年前重合么?”    青莲硕大的叶片摇摆几下,江越忽然笑道:“我又忘了,你一直都不会说话的!”    青莲花瓣突然缩合,照水自顾,似有哀戚。    雪色虽重,瓮水却不曾结冰,一眼看的穿水下丝丝纠缠在一起的莲根。    江越恍似还不曾察觉,习惯性地走过来,摸摸花瓣,喃喃自语,“还有,三百年前的你大约还是一朵花,你说我能认得出来么?”    莲魅发出一声轻浅的叹息,招魂离魄之术乃是最高深的灵术,若修炼成功,自己便可脱了莲胎,化为人形,到时候,若教他看见了,会喜欢自己么?    半年后,盛夏。    凉月如眉,撒天棋斗。到了子夜,满天银辉倾天泻地,与远山近水交相融合,幽丽炫美,不可逼视。    江越独立于中庭,衣袂飘飞,闭目吸了满身星月之光,渐渐的,双足离地。    稍时,忽听得背后一女子一声轻浅的叹息,幽幽吟道:“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  那声音近在耳侧,江越皱眉,睁开眼。    那女郎与他贴背而立,她一袭青衣,容颜绝美,面上却带着些许幽怨哀戚之色,周身泛着一丝水光,与漫天星月之光交融在一起,更觉幻丽幽雅。    “我真的没想到,第一次幻化出人形,还是与你背相对,看来就算落入前世的幻梦,你大概也认不出我的吧!”青衣女郎无奈低语。    江越心念一动,已知她定然是日夜陪在自己身边的青莲花魅的化身。术士将反噬之力加于精魅,  精魅日夜炼化,术法便与术士不相上下,此刻也正与他一同修炼这“离魄”之术最后一层。    他本想说,就算认不出面目,总还辨得出声音的,可不知为何却不曾说出口。    两相沉默,周身忽一动荡,一时间星月飞旋,似有天雷将地面炸开,牵扯着二人坠落到无底的深渊之中。    天昏地暗,头晕目眩。也不知过了多久,“咚——”一声身躯触地,沙尘飞扬。    翻滚几丈才停下来,鼻息间只闻得一股清淡的香气——是竹林!    江越抬眸,果见四周植着茂盛的青竹,正是他修炼“离魄”灵术之初就经常看到的地方。    只刹那间,光影又变幻,他好似看到三百年前,夜郎古国的王城,看到城外漫天的绿杨飞絮,看到明月长河,看到万丈冰崖,看到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恍似所有的记忆一重重苏醒,牵扯着他的魂魄一步步走向三百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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