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诊室里,朱红冰凉僵硬的声音听上去仍旧很瘆人,但在如今这样的氛围之下,却多了一抹哀伤和无奈。    “我没爹没娘,唯一的叔叔是个病鬼。从三岁跟在他身边开始,烧火做饭、洗衣砍柴,我没有一天休息过。    九岁那年,他从外面回来,给我带了件新衣服,跟我说要送我去一个好地方享福。  我知道其实他是要把我卖掉,但我不怪他,我知道他要钱看病,相反我还有点高兴,因为我以为自己再也不用干活了。  可到了山上,我才知道我想错了,我还是一样要做事,甚至做得比之前还要多——八口人的饭菜,八口人的衣服,还有永远干不完的家务和农活。    他们想要我生孩子,可我名义上的丈夫根本没有那个能力,他们不懂,却说我是不会下蛋的鸡,在那个家里挨打挨骂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我每天都期盼能从那里逃出去,哪怕是再回到我叔叔身边都好。    终于,我等来了老二。    我知道老二这个人不好,好酒好色,但也只有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带我去看病,照顾我,喂我吃饭……我听话的时候,他会和我说笑,会带我出去逛公园,还会给我买东西。  他是打我,逼我做那些肮脏的事情,可我不怪他,在哪里不是挨打呢?只要他不嫌弃我、还要我,我又有什么怨言呢,如果不是他,我可能早就死了。    他做的那些事,我知道都是天理不容,但没办法,我跟了他,不能不帮他,那些罪孽我也跟他一起扛。  我没有什么别的期待,只想他能少喝酒、少打我、赚够了钱就金盆洗手,然后跟我平平静静地过完下半生。对我来说,不管有没有名分,只要能跟在他身边就够了。  只可惜,我到最后才明白,我们这样两个恶人,怎么会有称心如意的结局呢?”    我眼眶通红,忍不住地吸鼻子:“红姐,你别这样说……”    朱红牵动唇角笑了笑,她问阿兰:“阿兰,老二真的是那样说的吗?”    阿兰说话时就连声音也颤抖着不成句子,“是,红姐……二哥说对不起,如果有下辈子,他来找你,找你赎罪……”    “什么赎不赎罪呢,都过去了。”朱红面上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我想下辈子,只要我们两个都是干净的人,那就好了。”    阿兰握紧朱红的手不愿放开:“红姐!”    眨眼间午夜早已过半,此时已是凌晨四点半。    我看着朱红的脸色逐渐由苍白变得有了些淡淡的颜色,那双娇俏的杏眼也渐渐恢复了光芒,她穿着一身白色衣裙,长发柔顺的披在脑后,光洁的皮肤上没有半点伤痕。  这也许是她生前最美的样子。  我想,她能回到最好的时候,是因为她此时的心境已经归于平静了。    朱红对阿兰说:“阿兰,不要自责,你什么都没有做错,更没有对不起我。你要好好地活着。这辈子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许是感觉到永别即将来临,阿兰的眼泪如决堤的洪水般无法抑制,她咬着下唇拼命点头,“我也是,我也是,红姐……”    朱红又望向林焱:“林老板,我要走了。这几年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实在不知该怎么感谢你。”    “不客气。”林焱淡淡点头,“把这几年赊的账结清了就行。”    ……  瞬间,整个房间里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凝眉揪着林焱的衣袖压低声音道:“这么煽情的时候,说这些合适吗?!”  林焱回头看我一眼:“哪里不合适?”  “……”行吧,您老人家说合适就合适吧。    于是红姐又转向我,她说:“胡医生,你是好人。希望你跟林老板能得到幸福。”    “呃?呃,嗯。红姐,你也是。”我有点呆住了,为啥要我跟林焱幸福?    与我们告过别,朱红的身影如往常般消散在了空气里,只是这一次,恐怕是我们与她见的最后一面。    阿兰哭的很惨,我也跟着鼻头泛酸,这半个月来我几乎把我前二十年积攒的眼泪一次性都给流光了。    林焱递给了我们一人一张纸巾,他出去拿车准备送阿兰回酒店,等她休息一天,晚上她就要走了。    送完阿兰,车里只有我跟林焱两个人。    “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不许。”  “为什么红姐会觉得是自己杀了阿兰和老二?她真的不记得后面那些事情吗?可我看她刚刚的表现,也不像是完全不记得的样子。”  ……  我问完后,车内陷入了沉默。    我松了松安全带,侧身戳了戳林焱的手臂,“你不要这么小气啊,快点告诉我。”    林焱看了我一眼,又淡淡地回过头去:“很简单。朱红心中对老二的执念太深,她怕自己死后老二令娶新欢,便干脆自己制造出了一段虚假的记忆,在她心里宁愿老二死在自己手里,也不愿意看到他有别人。”    “原来是这样。”我恍然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爱情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怕,朱红对于老二的感情也许远远超过我们所能理解的范畴,毕竟在那样畸形难捱的岁月里,那个男人不仅给她了伤痛,间或也施舍给她了温暖。对朱红而言,正是这样看上去微不足道的温暖却恰好牵绊了她的一生。  “那阿兰呢?红姐对阿兰又有什么执念?”    林焱的声音很冷静:“阿兰就像是朱红曾经封存起来的纯真和善良。朱红不能原谅她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事,而阿兰就像是一面镜子,这面镜子有多干净,照映出的朱红就有多丑陋。朱红不愿意受良心上的折磨,就也干脆幻想她杀了阿兰,杀死自己的良知。”    听完林焱的解析,我沉默了。    其实我觉得不能说朱红不愿意受良心谴责,否则她大可以忘记这一切,重新编造一个更美好的幻想世界,她也就不用受这么多年的罪。但她没有,她幻想自己杀死老二、杀死阿兰,她的目的就是为了惩罚自己。  她把善良看得很重,把对老二的感情看的很重,也把自己的罪孽看的很重。  说起来,她根本没有杀死自己的良知,只是杀死了那个她难以面对的本来的自我。  还好,她最终还是找回了自己。    “唉……”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这世上幸福的人太多,便衬的不幸的人越发不幸。    林焱将我送到楼下,正要下车时,我突然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你给阿兰吞的那个符,是我妈给你的吧?原来你上次去我家就是为这事啊,我妈把那符卖给你的价格不便宜吧?想不到啊想不到,你看起来小气吧啦的,这种关键时候还是挺大方的嘛。”    林焱没说话,只是侧眸看我时,眸光闪烁,意味不明。    我没看懂他眼中的意思,“怎么,被我看穿了吧?哼哼,我观察能力还是很惊人的!你这么面冷心善的,也不怕招来一大堆女鬼在你身后排队追随啊?”    他白了我一眼,伸手将我推下车去:“少说废话了,赶紧回家睡觉去吧猪妹,你黑眼圈快要比肩你的双下巴了。”    “你这人!”  还不等我说完,林焱油门一踩,又喷了我一身尾气。    晚上的时候,是我一个人去送的阿兰。原本说不来接她的丈夫,正站在酒店外安静的等着,阿兰看着他,脸上满是温柔的笑意。    我问阿兰:“他来接你了,那柔柔怎么办?”  阿兰望着酒店门外的那个身影,眼中有淡淡的柔情流转:“柔柔被他送到奶奶家里住一晚上,我们明天一早再去接她。”    我笑:“你真幸福。”    阿兰温柔一笑:“是,能遇上他是我的福气。如果红姐当初能坚强些,说不定她也可以……”说着,她眼眶又红了。  我安慰她:“她也可以的,下一辈子一定可以的。”  阿兰垂下头去擦泪,再抬起头时,那双如水般干净澄澈的眼睛里已盛满了笑容:“嗯!”    我送他们到了火车站,临别时,阿兰拉着我的手不放,她丈夫知趣地说先去取票,留下我们两人在站外等。    我好奇地问阿兰:“怎么了,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阿兰一笑,她拍拍我的手:“我想跟红姐说一样的话,你和林先生一定要幸福。”  我尴尬了:“啊,你们为什么都这样说……”  阿兰嗔我一眼:“傻丫头,因为我们都看得出来,你和林先生很合适。”    我脸上蹭的一下就烧起来了,我又羞又恼,就差跺脚了,“不好乱说的!合适个鬼啊合适……不过,你们觉得他喜欢我吗?”    阿兰神秘兮兮地一笑:“那要你自己去感觉呀。”    “我……”我张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阿兰的丈夫就拿着两张车票回来了。    阿兰笑眯眯地挽着他的手臂,两个人恩爱地并肩而立,共同挥手向我告别,“再见了,胡医生。”    阿兰走了,朱红大约也得到了解脱,这个故事总算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我突然就有些明白林焱开那间门诊的目的了。    俗话说尘归尘土归土,人死后的也该有他们要归去的地方。只是也许道路漫长,崎岖坎坷,总会有行路疲倦或迷失方向的旅人。而合墓门诊就是他们去往归途路上的歇脚点,林焱就是为他们指明方向的引路人。    我呢,我大约算是半个引路人吧?  嘿嘿,这么想一想,这份工作在我心中的地位突然拔高了好几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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