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无限的，延伸到永远的未来，即使人类灭亡之后，它也会不断前进。 风雅很长时间内都这样相信着。 不过她也从书本里看到过，很久以前，远古人类的时间观是完全不同的。有的古人相信宇宙循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世界终结，又开始另一个轮回；也有的古人相信末日论，末日来临，所有人在死亡后，都会获得救赎，人类的历史完满终结。 只是在五十世纪，这些远古人类的时间观已是将成为历史尘埃的没有意义的记载。绝大多数的人都会置之一笑，不会去翻阅古书查看。 风雅合上了手中的书。 天空阴沉一片，夏季却冷风飕飕。穿着大衣的风雅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她手里握着一本从小收集到大的、剪贴着她喜欢的各种文章的书册，像是对之祈祷一般，不停摩挲着它的封面。这样异常的举动，立刻就被从她身边走过的人注意到了。 “哎呀，你们快看，这个被抛弃者，还拿着本书呢！” “让我看看，哟！讲什么的，时间？科幻小说？不对，这篇是穿越时空的，简直和魔法一样……啊哈哈，你不会真以为这些能救得了你了吧？你连庇护所都进不去！” 手上的书被两个穿着光鲜的女子抢了过去，两人笑容尖刻，顺手撕下了一页在脚底踩着。她们脸上纹着的“封闭都市准入”徽章格外显眼。 “你们不也一样没救么。”风雅淡淡地道。 “你说什么？！你才是被抛弃者！” 风雅一只手握住了书脊，另一只手狠狠地击打了对方的手腕，让对方不得不放开了书。对方还想要说什么，风雅也没听，转头便快步走了。 沿着道路，风雅的身旁数百米处，是一大长串的人流，排成绵延数公里的长队。排队的人都纹了准入徽章，脸上是带着点紧张的笑容。也有不少不允许靠近队伍的人，他们的脸都十分白净，但也更显苍白。他们或是迷茫、或是愤恨、或是忧郁，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在队伍中的人走入安全的地带。 风雅离开了这个地方，向大学走去——她的确还是大学生，只是现在没人需要上课了。 末日要来了。 当然，并不是地球碰的一声的爆炸，那样显而易见的灭亡。科学家称，由于受到了来自宇宙外的其他新生宇宙泡沫的冲击，宇宙的某些物理常数正在变化，而这变化加速了宇宙本几乎不可能到来的崩塌。并且随着崩塌的缓慢过程、适应人类所生存的条件，在逐渐恶劣乃至消失。 风雅抬头，看向无数人正在涌入的“封闭都市”、人类的避难所。那是一大片灰暗的建筑，不知何时从地底升起，迎接着它的住民。 这些避难所属于“全球灾害联盟”，在二百年前成立，专门用于应对全球末日降临的机构。他们在地底、地球表面、殖民星表面的诸多地方建造了封闭式的城市，能够维持各项人类生存所需的条件。据说该机构早有科学家预言末日将会来临，还说服了数个大国政要，才有如此作为。 这本该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但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享受到这种“拯救”。那里的承载量，只有大约目前人类人口的五分之一。 从一百年前开始，所有出生的人，就在全球灾害联盟与数个大国的暗中引导下，在出生、入学、工作等时段，会进行全面的体检，并将资料传输到全球数据库里。只有在体检中分数很高的人与其儿女，或者是有特殊的才能的科研工作者，才会被选上送入封闭的城市。不过，当然，无论什么时候，关系户也都是管用的。 但是，从小失去父母，生长于孤儿院的风雅，既没有天赐的好身体、也没有后天的社会关系帮助她入选，就将这么被抛弃在外界。 看着在封闭都市门口，数百机器人士兵黑洞洞的枪口，风雅只能叹气，混进去的可能也几乎没有，这趟来的毫无必要了……不如再去搬运些物资。 六月二十三日上午八点三十二分，封闭式城市进入了全封闭状态，与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 刚从已经混乱不堪、没有店员的校园超市里走出来的风雅，正好看见那些高大的封闭都市再次钻进地底，远方只剩下灰暗的天空和令人不安的寂静。风雅加快了脚步。 也还有些学生留在宿舍里，只是彼此都不说话了，低着头，仿佛在不同的世界生存。风雅坐到了自己的床铺上，检查着背包里刚从停业的超市顺来的水和食物，计算着能吃几天。 有个食物拿错了，是必须冷藏的，这还能吃么？不，不能吃也要吃了。 这么一想，也不知怎的，眼眶就止不住地红了。风雅苦笑着摇头，胡乱擦了擦，然后下了床。 宿舍门口就有个卫生间，风雅拉开在风中吱呀作响的门，想要拧开水龙头，用冰水让头脑冷静下来。 但是，一点都没有水涌出来的样子，连一个水滴都没有。 风雅正想着还有什么办法，卫生间的门被打开了，有位穿着白色实验袍的女性走了进来，大约是学校的同学，她看见风雅满脸是泪的样子，既没有疑惑、也没有同情，连招呼都没有打，面无表情的走过来，拧了拧水龙头。 “昨天还有水的。”她冷冷的道。 “已经没了。”风雅简短地说。 女性不信，又拧了拧其他几个，也没有水，却连眉毛都没有挑一下，而是放弃了尝试，说道：“算了，有水也没用……反正人们大约也活不了多久了。” “……也许吧。”风雅低下头，一丝头发顺着肩膀滑落下来。 有科学家说，七月二十八日十四点二十八分，崩塌将进入第一个临界点。在封闭城市之外的人类，活下来的可能性很低。 “相信吧，死亡只是通向更好世界的凭证。”女性说，“去封闭都市，才是逃避命运，那些人才不会有好下场的。” 大多数被抛弃者都只能这样自我安慰：封闭都市的能源也是有限的，用完了照样会死，而且也不知道里面的系统到底能不能维持人类的生活。说不定进去了，结局更惨，还不如乐知天命。 是的，命运——的确有不少人开始劝说人们末日到来是件好事，人类在末日前，应该平静自己、友好他人，然后迎接注定的死亡、宇宙的选择，是的，即使走入灭亡的黑夜，如尘与光的消散，人类也该毫无怨言，甚至翘首以盼那末日后的最终的救赎。风雅如今所在的学校，也被所谓“复兴教会”控制，不过也还好因此，没有完全失去秩序。 但是和相信世界以人类为中心、时间是有限的古人不同。风雅清楚时间是无限的，延伸到永远的未来，即使人类灭亡之后，它也会不断前进。也许我们只是非常渺小的存在。 但是，即便如此…… “我知道。”风雅抬起头来，“但是别诅咒。我们……和他们。” 女性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风雅，就旋身出了门，只剩下风雅靠在洗手台前面，等待泪水自己干涸。 风雅是不信命运的。尽管说出来有些可笑，但直到现在，她都还相信事情会有转机，也许会有奇迹。 她想，这可真是充满希望的自我欺骗。可是保持希望到最后，也绝对不是错误。 咔嚓。门又被打开了。 刚才的那位女性又走了回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刚才没有的文件夹。 “这可真巧，我就说有点眼熟，原来你就是风雅同学呐？” 风雅抬头，不解地看着这位女性。 “我正是来找你的，”女性说，“和我走一趟吧。” 女性从白袍的兜里掏出了证件，上面写着“全球灾害联盟-高级研究员-无名”。 风雅被带到了一个看起来是研究所的地方，坐在四周均是铁壁的办公室里，看着眼前的材料，风雅心中闪过无数猜测。 “这是我的体检报告？什么意思？” 风雅一刹那想到，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例如有的候选者在途中死去，导致需要多选人，然后自己也被选中，送入那个封闭城市？这种想象多少让她抱了点希望。 在对面的、换了一套西装的干练女性点头道：“是的。看起来分数处于平均水平。没有入选，也是很正常的。” 干净利落的打碎了可能获救的希望。 即便认为自己的心已经接受了现状，但风雅还是叹了口气：“这样啊……” 女性或许是没有注意到风雅的心理变化，或者根本不在乎，她直截了当的开始了自己的发言。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全球灾害联盟的科研A组的组长，名字的话，基于保密事项本来是不能告诉你的，不过现在也是怎样都无所谓了，”那位女性露出了可以称是爽朗的笑容，“我叫做南岛，今年四十三岁。” 风雅本想按捺住心中的震惊，却还是不由得问道：“全球灾害联盟的科研组……你们不是全都进入了封闭城市吗？” “呵呵，用全称命题可是很容易出错的，风雅小姐。”南岛说道，“我只是想要坦率的面对死亡罢了。进入封闭城市，也不过是将灭亡再推迟一些而已，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人类能活下去的地方了。……另外，我也反对将大部分人抛弃的计划。” 风雅对这样高尚的选择，在心底涌现了敬意，可也对自己连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件事，多少生出了伤感。 “当然，风雅小姐，我也不是个为了自己的心安，就抛弃人类命运的人。我有我的想法，而我需要你帮助我。” 南岛平静地看着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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