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仙说杜婉还未成妖,只能再等等。谁知这一等,就又是三年。 “……六年了,千日之期早就过了……她怎么还不死?她不死……我儿可还怎么等得住……大仙又不肯动手……” 林老儿的怨愤声断断续续从门外传了进来。昏睡中的杜婉疲惫的睁开眼睛,依旧无声无息的坐在那里。 紧闭的房门吱呀着被推了开来。林老儿微驼着背,一脸恭敬送了一只箱笼进来:“大仙……你要的新衣裳已经到了。” 他那奴颜卑膝的模样,与他方才在外头的怨愤声全然相反。 杜婉嘴角微翘,露出个讽刺的冷笑。 “下去吧。”隐于黑暗之中的大仙懒懒的屏退了林老儿,然后才对着默不作声的杜婉嬉笑道,“闲来无事,我也来给你打扮打扮。” 说着便有几根菟丝子灵活的掀开了那箱笼盖子,并将放于其内的衣衫卷了出来。 杜婉如同不会说话的木偶,任凭那些菟丝子牵着她的手足上上下下的为她更衣。半刻钟后,它们这才放开了她,并如垂顺的青丝一般,一动不动的拖在她的身后。 一道黑影围着她来回转了两圈,末了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微微抬了起来。 她半阖着眼,端坐在原地,全然是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 “唔……看来还是得给你上点朱砂和胭脂。”大仙轻笑着伸出手在她的眉心处一点,“新娘子不都是这样的吗?额点朱砂,唇点胭脂。” 杜婉只觉眉心一冷,紧跟着唇上便被轻柔的抹上了点胭脂。 用她自己的血做的,温热微腥的胭脂。 “这样看果然美多了!林家娶了那么多新娘子,哪个都不及你好看。”大仙俯身低头,与她以额相抵,口中则是轻声道,“真是可惜,本来你可以穿着嫁衣高高兴兴的嫁进来的。他们家祖上失德,所以男子都活不过二十。不过自从用血祭请了我来后,他们就可以长命百岁了。你瞧,我用菟丝子抽了妖怪的精血,三分给他们儿子续命,七分给自己充饥。要不是之前预备的妖怪跑了,我倒是舍不得吃了你——” 话音未落,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万分雀跃的继续道:“不若这样吧,你要是愿改弦易辙,承诺我不再想着那个妖怪,我就保你一命怎么样?” “为什么呢?”杜婉睁开眼,既无承诺也无回应,只是无情无绪的盯着大仙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林家做这些事情呢?” “当然是……”大仙语塞的支吾了一声,半响才犹豫道,“活得久了,自然就有些无趣了。但是在这里有林家人供奉着,既不用自己抓猎物,又可以看他们唯命是从的丑态权作消遣。再加上摆弄祭品的时候也很有趣……”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噤声了。 “折磨知槿的时候也很有趣吗?”她冷冷道,“就跟折磨我的时候一样。” 大仙仿佛有些动怒,当即一甩手,就将杜婉丢在了一边。 杜婉重重的磕在了地上,满头的珠翠便叮当作响的从她发间跌落。 原本沉寂的菟丝子嗅到血气,复又开始摇摆起来。 “他是妖怪,你是人,他可比你结实多了!用他身上的招数,随便选一个就能要了你的小命!”他语带怒气的要挟道,“自林老儿的祭祀之后,我已连续饿了二十六年了,再等我可等不住!你再不肯变成妖怪供我食用精血,就休要怪我再去抓那妖怪回来了!” 杜婉呆了呆,半响才轻声道:“非人即是妖,如今的我,难道还不算妖吗?” “成妖要斩绝人伦七情,你心中犹留着当人时的情,所以费时六年,也只是个半妖!”大仙愤而掐着她的脖子斥道,“一个利用你逃生的妖怪,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要念着他!” “为什么?”杜婉闭上眼睛,哑声道,“因为我是菟丝子啊——” 只能靠汲取思念存活的菟丝子。 “呲——”大仙松开手,随后高声道,“林老儿——林老儿——” “在在在——”听墙角的林老儿连滚带爬的从门外扑了进来,“大仙有何吩咐?” “准备鲜果香烛,备好喜堂!”暴怒不已的大仙咬牙切齿道,“三月初八是个吉日,届时我们便举行血祭!” 林老儿喜不自禁,忙跳着去准备了。 “我告诉你,你再想着那妖怪也无用!”大仙复又逼近杜婉怒道,“等到了血祭之日,你还是得先跟我成亲,然后再成我腹中食!” 杜婉缓缓睁开眼,定定的看着面前这张脸。 这张脸她认得,这是林家公子的脸。 她红唇微启,对他轻声道:“就算你寄身在了林家公子的肉身里,你也不是我要嫁的那个林知槿——” 原本还在微笑的大仙登时黑沉了脸。 她微笑着低下头,然后道:“我要嫁的林知槿只有他而已。” 大仙大怒,当即身形一转,却是如疾风自房内冲了出去。 黑暗中,杜婉轻轻舒了一口气,她伸手摸了摸嫁衣上的鸳鸯,空洞的眼中隐约透出点水痕来。 解签的高人说,只需静待,便可成就姻缘。但是她已经等的很累了。 再者,如今非人非妖的她,真的还有凡人所谓的姻缘吗? *** 嫁衣如血,刺得侍女眼睛疼。 她的姑娘神色平静的端坐在哪里,任由喜婆们熟捻地将珠翠金钗一一装饰到她的发间。 额点朱砂,唇点胭脂,新嫁娘美得动人心魄。 侍女又是赞叹,又是惶恐。待得喜婆们离开之后,她方才小心的凑近杜婉道:“姑娘,你真的......不能改主意吗?” 盖头下的杜婉微笑着摇了摇头。 林家人已经来了,正在杜家门外等着她上轿。她毅然起身,一步步稳稳的跨出了房门。 轿子晃得人头晕,浓郁的香气丝丝缕缕的从悬于花轿四角的香囊中飘出,熏得她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睡梦中她仿佛看见林知槿满身是血的悬挂在木槿树上。 四周皆是明晃晃的尖刀,菟丝子如潮如水的起伏着,一派诡秘阴森之象。 她心痛难当,才要扑身上前,就被几条凭空出现的粗壮胳膊抓住了臂膀。 她想要呼喊他的名字,但她的声音却如鲠在喉,怎么都发不出来。 她焦心如焚,身随心动,却是猛然抽搐了一下。 刹那间幻影飞散,她一动不动的躺在黑暗中,听得几个看不清样貌的人在她耳边窃窃私语道:“大仙说了,那个与我儿同名的妖怪最近有些不安分。正好新娘子撞了邪,事不宜迟,趁着为她冲喜的时候,就将血祭一道儿举行了。到时候用菟丝子吸干那妖怪的精血,好为我儿知槿续命……可惜大仙每次吃妖,必要用菟丝子养上千日,不然我儿早就能好了……” 一听得知槿二字,她心头一颤,顿时就自混沌中醒转。 梦中听见的藤蔓蠕动声声业已消失,那些诡异的私语声也无影无踪,此刻她耳际净是些渐去渐远的嘈杂步履声。 “姑娘,你可醒了。”侍女附身在她耳边悄悄道,“我已经将林家的侍女们都支开了。” 杜婉大喜,忙翻身下榻。 本该一派喜气的林家此时一片寂静,屋檐房角处,大红的灯笼和飘飞的红绸时隐时现。杜婉提着裙摆飞奔在空无一人的过道上,甚是紧张的找寻着林知槿所在的那个后院。 林家太大了,她找不到。 紧随其后的侍女远远瞧见一个书童捧着新衣朝此处走来。他咋一见杜婉,便猛然跳起来挡住边上的一道房门,同时结巴道: “少——少夫人……你怎的会在这里?公子......公子还未......不不不——不可——” 杜婉眸光一闪,想也不想的上前揪住书童低声质问道:“那个妖怪,那个关着林知槿的后院在哪里?” 书童惶惶然跌了手里的新衣,半响才哭丧着脸指了指身后道:“从公子的房里过去便是了……” 杜婉甩开书童,推门就朝里面冲去。 昏暗的房内正中摆了一张雕花大床,林家公子正悄无声息的躺在重重帷幔之内。垂实累累的黄绿菟丝子蜿蜒的自床上游走向后院。 杜婉心如擂鼓,脚步虚浮的跟了过去。 原本荒芜的后院在林家的打点之下,俨然焕然一新了。 它的四方八角处皆都撒满了新打的香稻红米,绘了金文的符纸层层叠叠的垒出一个个小堆,将那棵盘缠了无数菟丝子的木槿树团团围在了正中间。 一尊灌满了浓稠鲜血的铜鼎魏然屹立于前,鼎内仿佛有什么活物在动弹,引得血水汨汨作响。 鲜血淋漓的林知槿垂头靠在木槿树下,数不胜数的菟丝子正无情地在他的体内盘踞游走,将他的血一点点的搬运至血鼎内。 沉闷的破帛声接连不断,一声声都像是钝刀割在杜婉的身上。 她如游魂般轻飘飘的来至木槿树下,然后朝着树下的林知槿伸手道:“知槿,我来救你了。” 林知槿肩头一紧,猛然抬头,原本沉寂的眼中猛然迸出点点星火来。 他一把攥住杜婉的手,凝声道:“你不该来的,你不该来的。我后悔了,如今我改主意了——”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有一只柔软的小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杜婉浅浅一笑,如水的秋瞳亮的惊人。她拔下发间的金簪,朝着他脚边的菟丝子狠狠刺去。 林知槿说过,菟丝子不敌金器,血祭最怕见祭品以外的血。如今她一试,果然如此。 她见那些边上还有些菟丝子还在蠢蠢欲动,便抬脚用力踏住了它们,用时间用钗尖重重的划了自己的小臂一下。 她的血才落地,满园的菟丝子都骚动起来了。它们如同混淆目标的猎犬,摇摆不定的在她和林知槿之间徘徊。 被松绑的林知槿无力的撑着树干,他的眼中有千言万语,但却开不了口。他只能死死的扣着她滴血的手臂,将牙咬的咯咯作响。 “快走吧!”杜婉见他不动,忙拖着他朝外走,“趁着他们还没发现,我们快走。” 林知槿早已虚弱不堪,竟能被一个凡人女子拉得一个踉跄。 他们一动,便有几根警敏的菟丝子动作起来。它们本能的选了气血更为充沛的猎物。 猛然被缠住脚踝的杜婉险些扑倒在地。 “新娘子不见了!”林家人的惊呼声远远传了过来,伴随着破门而入的巨响声,数量繁多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听见动静的林知槿眼带痛楚的望着杜婉,好半天道:“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了……” 杜婉无暇多想,下意识就用金钗去刺菟丝子,同时还不忘催林知槿道:“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我们一起走。”林知槿迟疑着不肯离开。 “你说林家请的大仙只食妖。”杜婉微笑道,“可我是个人,又是他们大张旗鼓要求娶的新娘子,想来也不能将我怎么办。再加上你如今身负重伤,就算有心带我走,只怕也是无力,没得两人一起都被抓了。等你伤好了再来接我吧!” 林知槿摇头不止,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林家的手段,他死死攥着杜婉的手不肯独自离开。 院内的血鼎已经开始沸腾了,一时间狂风大作,一个阴森可怖的怒吼声自虚无中似有若无的传了出来。 林老儿带了大量仆从火急火燎的围了过来,一时间到处都是刀光火影。 好不易容追上来的侍女一脸焦急的冲她摆手叫喊道:“姑娘——老爷和夫人都有些不对劲,他们不知怎的忘了有你这个女儿了,现在连大礼都不管,现在正打点行李要走呢!” “我好像还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我叫杜婉——”杜婉心知他们已经不可能一起逃走了,她含泪摸了摸林知槿的脸,尔后神情一转,却是一脸坚毅的将他重重推出了出去,“快走!” 渴求祭品鲜血的菟丝子仿佛终于反应过来了,复又朝着林知槿地方向袭来。 林知槿见状面色一白,只得咬牙迸出一句“等着我!”,这才跃身而去。 林老儿追赶不及,盛怒之下,竟是一巴掌惯在了杜婉脸上。 杜婉闷哼一声,身不由己的扑倒了身后的血鼎。 “糟糕!” “血鼎倒了,大家快退后!” 林家人惊恐不已的散开,独留下杜婉一人跌坐在血泊之中。 “姑娘——” 侍女凄厉的叫声恍在天边。杜婉脸色苍白的仰起头,眼睁睁瞧着那漫天的菟丝子如潮水般朝她涌来。 “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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