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巷子里邱家马车的相让,萧常年对邱采有了些好印象。  她虽然不关心朝政,但也听说近年来邱姜两家来往少了许多,不似从前那样亲如一家。    邱家家主年迈,于族务家事上有心无力,许多事都交给了子孙辈去办。只是或许邱家淡泊名利,现如今朝中能说上话的邱家人已经所剩无几。    小皇帝有意让才能出众的邱采入朝为官,邱采却以身体孱弱为由不肯出仕,拒绝应召。朝中站姜出一派的许多大臣不满他倨傲,毕竟小皇帝的意思实际上就是姜出的意思,认为邱采言行实际上是不满姜出。    不过邱家到底是百年世家,钟鸣鼎食,邱家家主又是门生极多的大儒,声望不减当年。因此这邱采打不得,也骂不得。可无论朝中人如何猜测,姜出对邱采并无恼怒之意,依旧几次表现出想要重用他的意思。    邱姜两家的婚约这几年已经很少有人提及了,如今姜容回到了姜家,很多人才猛然记起两家的牵绊。结姻亲当真是拉进两家关系最便捷可靠的方式了,如果姜容顺顺当当地嫁给了邱采,邱采定会成为姜出的一大臂膀。    邱姓是忠臣,这是邱家祖训。而最有可能成为亲家的姜家,却在很多人看来是野心勃勃觊觎汉室的虎狼。  而这些藏在暗里的波涛汹涌,萧常年并不十分清楚,她关心的只是隔了七年的邱采还配不配得上姜容而已。    听到萧常年的揶揄,姜容其实并没有放在心上,毫不在意地笑了一下。  七年前邱采十三岁,已经是都城里极为惊采绝艳的耀眼少年了,文武兼优,是邱家家主最为看重的孙辈。那时年幼的姜容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才会跑,就知道追在他身后哥哥长哥哥短地叫他,央求他带着自己玩。    不过姜容心里很清楚,从前玩在一起,不代表长大了还能像当初那样亲密。只是她对都城的记忆本就少得可怜,过去常玩在一处的,熟悉一些的就只剩下常年和邱采,所以对于再次见到邱采,姜容心底里依旧十分期待。    当初离开都城去梧州时,她还愣是求着她娘,很不嫌麻烦地把一面硕大的风筝抱上了马车。那风筝本是准备等邱采应了她,肯带她去放风筝那日拿出来的,后来倒是便宜了殊弟,当作见面礼送给他玩。    姜容那时候一面被祖母严厉教导着,整日拘在房中学习贵女仪态,一面又是父亲毫无原则地宠爱,帮着她在祖母眼皮子底下偷懒。不过她记性好,看过一遍的东西都能记得七七八八,祖母发现了虽生气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些记忆遥远又模糊,但都还记着。    姜容身上穿的是一件浅绿色的对襟衫,袖口半折,边缘用浅灰色的线绣着花草纹,又白又细的手腕露在外面。和在魏家时的打扮没什么不同,但神态却变了许多。她在魏家时还是娇养着的小姑娘,回到姜家表情都少了,笑闹打趣也不如从前自在。    萧常年并不知道在魏家的姜容具体如何,但与信上言辞飞扬的姜容相较,也隐约发觉了她身上的变化。  住在魏家算是寄人篱下,回到都城姜家,未必就能呆得舒服。  萧常年在心里叹了口气。  如今在萧家,正经主子就只剩了她一个,她嫁出去的姑母对她倒是颇多照顾,因为很长一段时间都借住姑母家,她也最擅看人脸色,揣度人心。  见姜容拿侧脸对着自己,长睫低垂,听她提到邱采面上也看不出丝毫被提及婚约时的羞涩欣喜,于是在心里想着,年幼时脾气性子都还没成型,心底偷偷喜欢的人不见得过了这么多年还念念不忘。  阿容连邱采如今长成了什么模样秉性都不知道,她那样聪慧,就算邱采现在当真站到了她面前,也定不会贸然扑过去。而且阿容如果心里还惦记这这位邱家郎君,自己也要帮着把把关才好。    想到这儿她突然伸手在姜容脸上轻轻揪了一把,摸到一手柔滑,咂咂嘴自言自语说:“阿容长得这样好,若他拿不出十分的诚意来,断不能便宜了他。”     姜容见常年一个劲儿地打趣自己,就故意玩笑着问:“你说邱采为人温和风雅,可是拿了你的暴脾气作比较?”    常年知道自己的火爆脾气和急性子,也不反驳,笑嘻嘻地说:“我这炮仗性子可比不敢与他比,我曾听人讲,邱家这位嫡孙素有佛性,还有老和尚上门劝邱家家主把孙子送到寺里出家念佛,后来邱家家主还当真带孙子在寺里住了一段时间。如今你这未婚夫婿可不就是出了名的平和温润,就差剃了头上山里念经了!”这话被她故意说得十分夸张,姜容听她胡言乱语,将榻上的矮几拉过来,从点心盘子里摸了一块糕点塞进她嘴里,笑着问:“你这又是从哪里听来的?”    萧常年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边喝一边讲:“我姑母请了个光头小师父来给姑父看病,是邱家二夫人荐给她的,说这位小师父的师父曾治好过邱家家主的顽疾,闲聊时就牵扯出这么一段过去来。”  她姑父的头疾是老毛病了,今年更是常常发作,苦不堪言。宫中御医求来了不知多少个都摇头摆手,毫无办法,姑母急病乱投医,连山里不问世事的和尚都敢相信。    “这治病救人的老和尚十多年前就驾鹤西去了,那时候这光头小师父才四五岁,懂什么?江湖骗子罢了,逢人便说阿弥陀佛,装模作样。”常年又捡了块点心咬住,含含糊糊地说:“长得倒好,年纪轻轻学人坑蒙拐骗。”    萧常年一向厌恶神神叨叨的和尚。当年先帝痴迷佛法,被一假和尚骗了许久。彼时她父兄在阵前拿命拼杀,假和尚却妖言惑众阻拦先帝派援军,后来虽有老臣以死谏言,逼先帝下旨派援军,还是因援军迟来害死了她的父兄。  从前的惨烈心酸她从不和姜容讲,于是绕过此事不再提。虽然和姜容同年,她却总觉得自己比姜容要大,处处都想护着她。    姜容用手指点点下巴,袖子落下来堆在肘间,半个身子都趴在了矮几上。两个人谁都没了高门大户的规矩,自在地窝在房中聊京中趣事。    萧常年一拍脑袋,猛地想到了什么,偏过头问姜容:“你可会弓箭?”春猎既占了个“猎”字,不会射箭跑马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她打心眼里不希望阿容和都城中许多贵女们一样,只知道坐在华丽的马车里烤火笼取暖。    姜容点点头,“在梧州时舅父常带着我和殊弟去校场射箭。”  “能射几步?”  姜容眨眼卖关子,“等到那日你不就知道了,定不会丢了你的脸。”    萧常年立刻从榻上起身,“我库里有把弓,现在就去找出来派人送来给你。”一边要往外走一边问,“你还没有弓呢吧?”    贵女中很少有常年这样臂力过人,能拉开大弓的。春猎时一般都会携一把精巧秀致的小弓,好看是好看,却射不出多远。就连邵允梁送她的弓也是这种,只能带在身边装装样子。    “你急什么!”姜容跟在她身后扯她衣袖,扬声喊了句“晏娘”。  晏娘哎了一声走进屋内,手里提着个四方的食盒,笑着说:“我们小姐特意叫厨房做的,就等常年小姐走时带上。”    萧常年把食盒提在手上,回身看姜容。她站直了要比姜容高出近一头,回过身轻轻把手搭在姜容肩上,想了想柔声说:“你是姜大人唯一的女儿,他最疼爱你,哪怕你是在都城之内横行,凭姜大人的手腕,也断不会让你向任何人、任何事低头。”春猎场上世家子女众多,她是想起陈家子孙多跋扈,门庭稍低的不是巴结着邱家姜家,就是与陈家混在一处。  姜出在朝中当得上一句只手遮天,陈家邱家却不会怕他。常年担心姜容初回都城会被那些烦人精刁难。    姜容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她知道父亲是权臣,也知道都城中的众人对他或惧或恨。只是旁人看他,是辅佐幼帝的姜丞相,也是曾平薛擅之乱的大将。她看他,只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    萧常年弯了眉眼,说:“那我便等着春猎那日开开眼了,你可别叫我逮到机会笑话你。”    **  等常年离开了,祖母院里派了人过来问她身上可还有不舒服的。  她再一问才知道,姜泓和邵允梁今日一同回府,连经常忙得不回家的姜出也放下政务,准备陪着老夫人一道用晚膳。难得一家人都聚在一起,老夫人就想着能不能把姜容也叫过去。    她一病起来怪吓人的,老夫人也不敢折腾她,一直让她在屋子里躺着。这是听说她烧退了,才特意来询问。    姜容认得来人,这被支使来的老仆是祖母身边的曹媪。穿着万年不变的深褐色裾裙,脖子微弯,视线低垂到地面,一张脸死死板着,说话时仿佛只有嘴角在牵动:“老夫人怕小姐见了风再病起来,若小姐不舒服,晚膳就照旧还摆在房里。”    姜容说:“一早睡个回笼觉就没什么大事了,还要祖母父亲这样为阿容挂心。”  她转头喊了晏娘过来帮她换衣服,“曹媪稍候,我与你一同到前院去。”  晏娘服侍她换了件颜色鲜艳的衣裙,衬得面色都红润了一些,又给她在发上插了根红宝石的细金钗子。  那上面的红宝石颜色质地都是上乘,陷在浓黑的发色里格外漂亮。    曹媪年纪大了,在都城中不只见过多少容貌出众的妇人贵女,老夫人年轻时也是一等一的貌美。但她还从未见过哪一张脸比姜容小姐更精致好看的,虽说多病柔弱,但都城中审美如此,反倒更添风姿。  若是盛装,不知又要何等惊人。    曹媪木着一张脸在心底默默想着。等缀在姜容后面往前院走时,微微露出个笑模样,老夫人一直盼着邱姜两家尽早结亲,等过几日邱家郎君见到了自己小姐,这婚事怕就成了一半了。    姜家尚俭,宅邸屋室都是颜色素气的陈设。唯一有着大片鲜亮颜色的就只有姜容的院子,老夫人也没意见,女孩子总不能住在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头。    姜容带着侍女香旬和曹媪往前院走。身上披着一件厚实的兔毛披风,红色的缎带系在脖子前面,把春寒都尽数挡住。姜家宅子里布置得再简单,还是又大又难走,回廊千回百转,交错纵横。她回家的日子短,又很少到前院,曹媪怕她走岔,走出一段距离才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多年没回来不代表小姐全然忘了怎么走到前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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