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儿子的眼睛,目光带着些许歉意,这些年来,他只顾着军中之事,对他身下唯一的这个儿子着实太过忽视了一些。    夏征舒如他期望般的长大成人,看着他不知何时突然蹿高的身体,看着与他母亲长得极为相似的面部轮廓,记忆中的那个女子,音容相貌跃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两段孽缘,伤害的不止是他们四个人,更是毁了两个家庭。    他因为恨她,将她关到竹林中,不许她再见自己的孩子,任她相思成疾,郁郁而终死去。    而他们的孩子,明明思念着他的母亲,却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她。    整整十八年的时间,他忽视了他十八年的时光,他却始终无怨,仍旧对自己恭敬爱戴,跟随在自己身边,以自己为楷模榜样。    他的儿子聆听着他对他的教诲,心心念念的只有国家大义,民族大义,而他策马奔腾,挥毫天下,无愧祖国,却唯一愧对了他。    作为他的父亲,他不曾教过他诗书礼仪,更是未曾教他习武射箭,若非他此时与他并列齐处,并阵杀敌,他甚至不记得他何时长得这么高了。    思及此,他怎能无愧?    他还年轻,他的心中正闪现着不可磨灭的斗志昂扬,一如他的当年。    他的眼中涌现着对他父亲的自豪之光,脸上却有着微微的不解。    正因为他的年轻,经历的世事太少,所以还不太懂得急流勇退的道理。    他眉头一皱,问向自己的儿子:“征舒我儿,你可知此次出征宋国,为何大王只肯拨下五万兵马供为父使用?”    听着父亲的问话,夏征舒一愣,回答道:“父亲用兵如神,征战沙场十几年来,有过多次以卵击石,以少胜多的案例,是以大王信赖父亲,所以只拨给父亲一半的兵力。”    听着儿子如此天真的回答,夏御叔无奈地扯起嘴角。    他不想磨灭他的斗志,打击他的信心,可却不得不告诉他血淋淋的残酷真相。    “为人臣者,本应忠君爱国,不该质疑君主。可征舒,你是否知道……”他望着城墙下,一排排握着长刀来回巡视的将士,指着他们的方向对夏征舒说道:“巡城为首,穿着蓝衣的那个将军,我儿可知道他是谁?”    头盔挡着了他的视线,夏征舒仔细辩了辩,不甚确定地回道:“看他外形模样,像是参军统帅林青。”    夏御叔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林青年岁十三时便已参军入伍,到现在已有三十年的时间。他是部队里资格最老的一位将军,他的身上烙满了战争的伤疤,他的后背、腹前几乎寻不到一处完整的肌肤,长刀、利剑曾刺满他的身体,贯穿他的喉咙,然而他却依旧坚强地活了下来。    他一生劳苦功高,参与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征战,哪儿有战争,哪儿就少不了他的身影。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他也从无退缩,更不曾畏惧过。像他这种铁血铮铮,拼尽性命保家卫国的将士,你可知道换来的结局是什么?”    夏征舒听着父亲对林青的描述,再看向那道不起眼的身影,心中不禁对他肃然起敬。    他盯着父亲的眼睛,摇摇头表示不知。    夏御叔发出凉薄一笑,眼中落满了讽刺:“像他这般的忠贞之士,为夫的部下还有很多。他们全是当年大司马妫栝将军的部下,他们跟随他,在马背上奔波,打拼天下,才换来这锦绣河山。他们立下过无数战功,可自妫栝倒下之后,这一群人便成为大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被降职发配到苦寒之地,接受最刻薄的训练,大王却只肯发给他们一半的俸禄。”    “他们并无反意,大王何故如此对待他们?”他明如秋水,清澈之极的双眸定定地望着他的父亲,眼中透着不解。    “他们有无反意并不重要,只要大王认为他们想反,他们就永远背着反臣之名,一辈子屈居人下,接受不公平的待遇。”    “那他们这些年……”    “是为父一直在暗地里贴补他们,不让他们知道。”    “父亲!”他看着夏御叔,瞪大着眼珠,眼中尽是震撼。    他扯了扯嘴角,神情很是无奈。    “他们个个能征善战都是好将士,国家需要他们,战场更是需要他们。他们被大王抛弃,可我不能抛弃他们。”夏御叔的眼中布满了对他们的愧疚。    “可父亲……他们落到现在这个结局,并不是您的责任,您实在无需对他们有愧疚之感。”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见他着急为自己辩解,眼里不禁透露出动容之色。    “他们落到现在这般田地,与父亲脱离不了关系。若非父亲当年犯下那件不可弥补的错误……”    “父亲,这不是你的错!”他摇晃着脑袋,打断他父亲的话语,“过去的事已经成为过去,儿子请求父亲,以后莫再提及那事。”    被儿子这么一打断,他止住话语,心中一道暖流涌过全身,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一丝欣慰之笑。    他将手抬起,摸了摸夏征舒的脑袋,“我儿征舒果真已经长大。”    父子间难得有如此亲昵的一幕,看他如此举动,不仅夏征舒愣了,夏御叔也愣了。    面对他瞪大的眼睛,夏御叔略为尴尬地收回了手,而后转身,目光望向远方的高山。    “过去之事并未过去,自古功高盖主,便会不得好报。为父若不趁此退隐朝堂,迟早也有一日会受到大王的排挤猜疑。到那时,即便父亲想功成身退,只怕也来不及了。况且我们陈国能人居士不乏,父亲下去了,自然有其他人顶上我的位置,我儿实无需担忧陈国未来会何去何从。”    “父亲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若真有一日,大王会因此诛害父亲,征舒定然拔刀相向,不会放过他。”他发下豪言壮语。    “我儿荒唐,以后切莫说出如此犯上之语!”    “可是父亲……”    “没有可是!”他板起脸,声色俱厉地训斥他道:“征舒你记住,一日为臣,终身为臣。无论将来大王对我们夏府做过什么,你始终要恪守为人臣子本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夏家百年忠义之名绝不能断送在你手上。”    “是,儿子谨记父亲今日之语。”    看着眼前低眉善目,乖巧懂事的儿子,夏御叔的眼里泛起了光怀慈爱。    “我儿劳累了一天,快去歇息吧!”他嘱咐道。    夏征舒挺直腰板,回了一句‘是’,而后便恭敬地退下了。留下夏御叔一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独自面对着日渐昏暗的小城。    夜幕降临,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露出斑驳落寞的身影。    他抬起右手,露出手腕上蝴蝶般的粉色。他想起临走时她的嘱咐之语,嘴角不由得微微舒展,眼中霎时布满了柔情。    怔怔地望着蝴蝶粉色,笑意染在他的眼角眉梢,他发出感叹:“临别数月,夫人可还安好?”    是否在牵挂着为夫,就像为夫现在牵挂着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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