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出了房门没多久便感受到了一股不善的情绪,走了几步拐过弯,见到是微子启,也不甚意外了。    甘棠原本便不耐与他周旋,眼下就更没兴致了。    微子启脚步稍稍快了些,迎上前眼里的惊喜之色拿捏得恰到好处,不深不浅让人觉得亲近熨帖又不至于腻歪浮夸。    单论演技,微子启无疑是上上乘了。    “棠梨你近来瘦了很多,可是因为占卜劳力伤神了。”    甘棠想着以后与微子启遇见的情况很多,倘若时常要与他这般周旋寒暄,纯属浪费时间。  她何必把心思浪费在这上头,甘棠想清楚,便直接开口道,“大王子即是知晓我是圣巫女,便应该知礼些,何故直呼其名。”    微子启一愣,旋即道,“子启知晓了,只子启不明白,子启诚心相交,亦不比小弟差,圣巫女何故厚此薄彼,与小弟能结成至交,却弃子启于不顾,圣巫女可是还记着斗猎那时子启的冒犯之处?子启那日后诚心悔过,圣巫女何不给子启一个改过的机会。”    少年人面色温文,带着些不解失落和黯然,情绪层层递进,若非他心底的情绪太过浓烈真实,甘棠只怕都要信了他鬼话连篇了。    甘棠有些啼笑皆非,为这少年影帝级的演技,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武斗的时候你设计殷受落马,欲嫁祸到我头上,我看不出你有何悔过之意,大家都是明眼人,你不算十分聪明,这些手段未免太拙劣些。”到底年少,比不得商王有城府,像他那样在祭祀礼制上动心思,三两下削了贞人的权,压得甘源几人气都喘不上来,兵不刃血才是高招。    微子启连脸都没变,只甘棠没有错过他开始发僵的身形动作,清楚自己没有冤枉他,笑了笑道,“再者你若当真是诚心相交,便先把你心里那股恨不能啖其肉的恶意收一收,骗不过自己,如何骗得过别人。”    这次微子启再难维持脸上的表情,微微弓着的背也慢慢站直了,脸上的笑渐渐淡下去直至消失于无,面无表情目光阴郁,彻底撕下了那层伪装。    即是真仇人,便爽爽快快单刀直入的来,何必费心遮掩。    甘棠觉得这样更好,免得她时间精力浪费在这些表面功夫上。    甘棠说完便走了,背后盯着她的视线如刀,若能实质化,定有将她千刀万剐的功效。    甘棠没理会,先去看她那日带回来的孩子。  女奚和妇青照顾孩子都是一把好手,没几日三个小婴儿就精神了起来,哭声都响亮许多。    女奚一边抱着孩子哄着喝米糊,一边道,“那个幺犬这两日抢着想干活,什么都会干,这么小年纪,真是听话懂事得不行,它几个以后一道跟回大商邑么?”    “嗯。”幼犬说的是那日带回来的小男孩,大概以前缺吃少喝,年纪七岁大,身形个头瞧起来还不如殷受一半高,这时候大概也看出来甘棠不吃人,还给饭吃,看着甘棠感激得不行,努力做事,见武三等人习武练剑,也偷摸着自己强健身体,很是上进。    这些年来甘棠身边实际没什么可用的人,武三平七几人来得倒是巧,都是开蒙长智的年纪,往后一并放去学舍,没几年也就能用了。    她这时候不好大张旗鼓招揽培养亲信,但带这么几个人回去,还是可以的。  一些人以为她养这些人生是养着玩,一些人以为是养着吃,总之在殷商打了胜仗的兴头上,没人多注意这些多余的事,多数人都还想着要为胜利狂欢。    傍晚还有宴会,商王宴请得胜归来的将士们,地点在竹邑东土的郊野外。    空旷的田野上篝火通明,酒水一车一车的往城外拉,乃至于整个竹邑上空都弥漫着浓郁的酒香,沿途的街面上,挨家挨户大多的都还未歇息,兴致勃勃地谈论说笑着日前的战事,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亲身经历一般,俨然一副全民狂欢的架势。    甘棠去的时候,殷受正与一名身着官服的武将孔驱说话,孔驱应了声是,神色却不太认真,与甘棠行过礼,退下了。    殷受见甘棠来了,走上前几步,瞧着外头大片东倒西歪的士兵,知道方才的孔驱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蹙了蹙眉,朝甘棠道,“棠梨,竹侯手里有两千将士,你派人去看看还有多少清醒着。”    甘棠点头,让身后跟着的武三去请竹侯,想来殷受也发现了,士兵醉成这样,倘若遇上偷袭,全城只有待宰的命。    下首商王正与臣子们欢畅痛饮,商王笑声爽朗心情极好,不住与群臣劝酒。  女乐来舞,靡靡之音响彻山野,士兵们少见这样的阵仗,里头醉得不省人事呼呼大睡的占去一大半,抚着酒坛东倒西歪的有之,拉着女奴动手动脚的亦有之。    便是庆功欢腾,这阵仗也实在太过了。  甘棠极目望去,除却少数巡逻的士兵外,七千多人,基本全沉浸在歌舞酒色里了。    只不想来什么偏来什么,西边燃起了狼烟,正是与几方交界的羊邑,甘棠与殷受对视一眼,皆看见了对方眼里的骇然,殷受当即道,“走!点兵去看看!”    甘棠点头,吩咐下人取了马来,途中遇到急急赶来的竹侯,后头跟着两队士兵,骑兵五百,步兵五百,弓箭手五百,统共也只一千五百人。    甘阳带着一队人马,快马奔近,面色凝重,飞快地禀报道,“是己方大王子己莫,收拢了五千残兵败将,自羊邑杀过来的,口里喊着要食竹侯商王之肉,为国主报仇,眼下离城墙三里路,攻势很猛,还得速速禀报商王,早作定夺安排。”    竹侯听得脸色大变,“这,这……五千人,王上已经醉倒了……”    竹侯说着瞧见一旁的甘棠,见到救星一样,当即掀袍跪地,朝甘棠叩拜道,“圣巫女,就靠您了!此次倘若能解竹邑之危,我竹青唯圣巫女马首是瞻。”    竹侯如此,他身后的一千士兵亦纷纷跪地,一齐求道,“吾等谨遵圣巫女令!”    “起来。”时间寸土寸金,甘棠翻身上马,许是心态变了,如今听这些带着莫大期许和信任的话语,甘棠已不觉得有多沉重了,五千残兵败将对上大殷八千王师自是不敌,但眼下他们只有两千人可用。    且对方为复仇之师,气势大盛,正面硬杠几乎没有胜算。  甘棠脑子飞快地转着,开口道,“兵分两路——”    “分两路——”    两人几乎是一齐开口,开口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殷受点头道,“己莫前日大败,元气大伤,五千已然是倾国之力,乘着我王庆功赏宴来偷袭,想必是做了背国一战的准备,王师里分出一路,往北绕向己邑只需半日时间,带小队人马便可打它个措手不及!”    正该如此,甘棠飞快地补充道,“另一队八百人埋伏于城内,八百随我一道出城厮杀,佯装不敌,将敌兵引入城内,瓮中捉鳖,五百弓箭手能解决一半敌军!”    殷受听得眼里光华大盛,满目激赏,“棠梨知我心也!”    竹侯亦镇定不少,抚掌道,“然也,然也……”    事急从权,甘阳立刻点了兵将,上马道,“我带兵出城与己莫厮杀,五百兵士足矣。”    甘棠摇头,直接吩咐道,“甘阳听令,着领八百兵士,往北绕进己邑,破城一举拿下己方!”    甘阳无奈,想与妹妹争辩,怎奈军情紧急不容耽搁,众人面前他也必须要听甘棠调令,深深看了甘棠一眼,当下拜道,“小臣领命。”    甘棠点头,单论身手,这里她和殷受最好,出城为饵也最易脱身,更何况筹码不大,怕莫己不上勾。    竹侯带领人马城内埋伏,弓箭手掩藏在屋顶城楼,另一小队藏于沿街房屋中,甘棠与殷受领着八百士兵出城厮杀,只待引君入瓮。    灭了己莫手底这五千军士,等于彻底灭了己方,对如今的殷商王室来说,是能振奋人心的一场大战役。    各人各司其职,甘棠与殷受当先,策马并驾齐驱,后头跟着的八百骑兵,是这两千人里最为精良的骑兵队了。    马蹄声震,外头厮杀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有大殷的士兵正浴血奋战,是驻守羊邑的守兵,战况惨烈,能撑到现在,大概全靠对援军到来的那点希望了。    殷受快马加鞭,朝甘棠道,“战场上断臂残肢不比祭祀好多少,你不怕么?”    怕,这是她第一次直面战场,但不能怕,也不怕了。    甘棠握紧手里的长剑,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不迎战,等着己莫将竹方的子民踩成烂泥剁成肉酱不成,战争也血腥残忍,但意义与祭祀杀人完全不同,和吃人比,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狼烟滚滚,黑云压城。  甘棠目光看向远处,“怕,所以将己国国主剁成肉酱,剔其骨,啖其肉,有利么?无害么?”    不是说不屠杀俘虏两国之间便没有仇怨,但这般血腥无人道的野蛮行为,只会激化这样的仇恨和矛盾,直至至死方休。    “殷受,你是很优秀,但有些方面思想太弱,回去还是来学舍,跟着我多学点东西罢。”    殷受哑然,只觉无话可说,“…………”天道变了,人也黑白不分,颠倒是非了,弱夫棠还堂而皇之说别人弱了,还要当人师长,可见病得不轻。    “开城门!”竹侯大声下令,厚重的城门将里外隔成两个世界,里头歌舞升平,外面血流成河。    甘棠心神紧绷,背后和掌心都沁出了一身的汗,外头一里远的地方胜负已分,羊邑已不足百人,陷在敌军里,誓死抗敌,听见救兵出城,皆是高声大喊道,“兄弟们!援兵到了!冲!杀!”    “是圣巫女!圣巫女亲自来救我们了!兄弟们!冲啊!”    “圣巫女万岁!杀!”    喊声激动兴奋,震彻天际,浓厚的血腥味,逼到眼前的刀矛,甘棠骑马跃过,手起刀落,狠绝干脆。    殷受原本护在她身旁,见她如此心中激起千层浪,只战场上无暇多想,他便暂且将疑惑搁下了,专心御敌,两人一来一回间得了些默契,前后左右相互配合照应,事半功倍。    “左边!小心!”  殷受话音未落,甘棠已避身闪过,长剑如灵蛇,立时将偷袭的士兵挑翻在了地上,顺手帮他解决了一个小兵,蹙眉道,“顾好你自己!莫要三心二意!”    “…………”殷受好心全喂给了白眼狼,见她游刃有余,便专心御敌,不再分心照顾她。    殷受杀敌威猛,杀人如切菜,不一会儿两人脚下堆起了一座小尸山,浑身染血。    己莫亦看出他两个半大孩子才是这八百军士里的杀人翘楚,当下便领着亲兵围堵了过来。    “撤!”  殷受压低了声音,并未再往漩涡里钻,与甘棠且杀且退,八百军士死伤过半,若非他们为诱饵不可恋战,殷受当真想与甘棠一道在战场上杀个痛快,    甘棠亦勒马回身,大声命令道,“撤!撤回城!关城门!”    己莫身形威武,一脸络腮胡看不出年纪,听了甘棠的命令,提缰奔了过来,恨声道,“众将士听令,此二人一人为大殷圣巫女,一人为大殷三王子,杀死二人中一人,赏绢布两百缎,朋贝一百!封官赏爵,荣华富贵!都给我上!”    这对身为农奴的士兵来说,无疑是登天厚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霎时士气大振,许多军士围着甘棠殷受这边冲过来了。    正怕你不来!  殷受冷笑一声,并不言语,交锋间身下马匹被敌军砍伤奔走,手掌一撑便翻来了甘棠后头,扬鞭道,“走!”    殷受乘势伏在甘棠耳边,低声道,“别太快,也别太慢。”    甘棠会意,马速不紧不慢,拉着缰绳驮着殷受往城门处赶,前头竹邑的士兵落荒而逃,纷纷往城门奔去,丢盔弃甲,推攘相争,逃命的速度反倒慢了很多。    行至百丈外,甘棠忽地心神一凝,手下提着缰绳往旁边躲闪,张口便欲让殷受小心,只话还未出口,就听背后的殷受闷哼了一声,后头敌军的欢呼疯叫,惊得身下的闪电立马长嘶,甘棠心生紧张,问道,“你怎样?”    按力道和声响,该是射在了左肩以下。  殷受察觉到了甘棠的紧张,伸手一把将她要回头的脑袋给按了回去,“看什么,看路,等会儿不小心踩到士兵,你又哭唧!”殷受有些懊恼,他反应不比她差,本是察觉到了有箭矢,要闪开时脑子里闪过她方才替他杀人的情形,一时间反应就慢了那么一眨眼,再后头木已成舟,硬生生给她当了回肉盾。    他要死了么?  真是孽障,他还有许多事没做,还未踏平天下,中兴殷商,就要命陨于此了么?  胸前冒出鲜血,殷受听着后头的欢呼声,心里又怅然又不甘,天妒英才,没想到他竟是为这么个干瘪豆苗丢掉了性命。    殷受意识有点模糊,失去意识前顺手在甘棠干瘪的脸上掐了一把道,“棠梨你这个祸害,我这一箭是替你挡的,你得记着一辈子,我死了,你祭祀时多献些贡品给我,以后我罩着你……”    甘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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