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外面还是一片黑暗,西北风被城市里高低错落的建筑挤压出“飕飕”的声音,从窗缝里透进来。这时候,大多数人还在酣眠之中,江月已经准时睁开眼睛。    除非是处于休克状态,或是有其他特别的情况,她总会在这个时间清醒过来。穿越前后超过二十年的军旅生涯,烙印在她身上的,何止只是精准严苛的生物钟。    江月也没有赖床的习惯,醒了以后就起床开灯,整理床铺。简单的洗漱后,她脱下病号服,换上军装常服。衣服是新送过来的,一起送来的还有作训服和其他一些零碎的东西。她这辈子,从入伍就进了情报口,从卧底干起,常年在国外,还真没正儿八经穿过几天军装。    她坐在椅子上翻着一本有点卷页的《唐诗三百首》等待天亮。这本旧书,还是她在被看管审查期间,实在闷得慌,申请来打发时间的。落在她手里以前,这书还不知道经了几道手。    等到医院早上八点正式上班,江月到窗口办了出院手续,背着背包走出医院大门。    江月知道自己被下放到基层连队炊事班。她接到的通知是,从出院那天算起,五天内到第十二集团军31师102团报到,具体的听团里安排。    第十二集团军隶属于东南军区,102团的驻地距离金陵不是很远。江月盘算着时间很宽裕,也不急着动身,先在街头溜达着买了个煎饼果子抱着吃。等到太阳升高了,商场开始营业,她去买了一身便装穿上,把军装常服换下来和背包里的作训服放在一起。    坐公交到了火车站,她打了一张当天开往金陵的卧铺票。她穿越的时候已经是二零一五年了,首都到金陵动车只需要四个小时。这会儿可不一样,她现在所在的这个时代大概相当于前世的九十年代中期,坐火车从首都到金陵,长途奔波得将近二十个小时呢。    重伤初愈,江月犯不着为了省几个小钱买硬座票受罪。之所以换下军装,也是怕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世界和穿越前的世界的历史在宋朝以前是相同的,从宋末发生了偏差,走了一条新的路线,然而到了近代又拐了回来,和前世的走向极其相似,就连现今的执政党理念也和前世相同。    江月每次想起这个,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感慨,总归让她很踏实。    发车时间是在下午三点多,江月在车站外的快餐店里打发了午饭,又丝毫不顾及形象地蹲在广场上啃完一个烤红薯,才进站检票。    一路上没什么特别的,绿皮车的环境肯定算不上好,可比起中东那鬼地方,简直不要太舒服,有个卧铺可以躺躺,时间也不难熬。    到了金陵,江月一下车,就打了个寒颤。哪怕天上明晃晃地挂着太阳,空气还是又湿又冷,阴得她骨头缝隐隐发酸。这几年没回来,她都不太适应金陵的天气了。    江月在车站外面买了一张地图,找了个饭店一边解决肚子的问题,一边找出102团的驻地,记下路线,就把地图团了一团扔进垃圾桶。    祭完了五脏庙,她不急着去报到,转头找了家旅店住下。修整了一夜,她一大早去了墓园,她这辈子的父母,都葬在这里。她的父母都是烈士,在她九岁的时候牺牲在南疆战场上。    时间早,墓园不见什么人,天上阴沉沉的,飘了点牛毛细雨,本来就清冷的地方越发显得凄凉。江月记得上一次来,还是七年前的夏天,那时候,她正要去执行一个卧底任务,前途艰险,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江月开了一瓶酒放在碑前,自己垫着背包坐在地上,静静地凝视着墓碑,没说话。她不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说,而是什么都不用说。她继承了他们的遗志,他们大概会很欣慰吧。     这七年里,她很多次徘徊在生死边缘,有时候想起他们,会生出一丝羡慕。他们尚且有一块墓碑,上面刻着名字,自己若是牺牲在国外,能留下的,最多也只是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得见天日的机会的代号。    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沉默和鲜血。横跨着生死界限,危机如影随形,硝烟驱之不散,谈笑风生也是明枪暗箭,拿命换来的功勋也许永远都不能见光,穿了军装,她心甘情愿。     这么多年过去了,江月几乎已将忘记,在最初,在穿越前的最初,自己不是从小立志做一个军人的,她甚至非常厌恶军人这个称呼,更不要说去树立、承担什么理想和使命。    前世差不多的时间,南疆同样发生了一场战争,她的父亲同样作为军人,在她还没出生就牺牲在战场上。    她的母亲是个非常普通乃至有些软弱的女人,受了这样的刺激,性情变得偏执古怪,到了最后几乎有些疯癫:    心情好一点的时候抱着她絮絮叨叨丈夫在的时候对自己有多好,军人多么神气,军属多么光荣,一转脸又恶毒咒骂当兵的不是人,没良心不顾家,哭哭啼啼叹息自己命苦,拧着她身上的肉怨恨她是个没用的丫头片子拖油瓶,和她父亲一样拖累了自己一辈子。    江月从懂事起,就没有一天不是处在这种压抑痛苦的环境中,生活的艰辛让她勉强能够对母亲有几分体谅,她对父亲的怨恨无可避免。军人这两个字,在她的印象里不止是母亲的痛苦的起源,更是她造成她悲惨生活的祸根。    到她十六岁时母亲病故,她最先感受到不是伤心难过,而是如释重负。但轻松过后,她心里反而更加空虚迷茫,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活着有什么趣。她觉得自己大概和母亲一样不太正常了。    按部就班地上学,实际上是稀里糊涂地混日子,好在她人聪明,成绩一直也没落下。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她不知怎么,第一志愿鬼使神差地就报了一所军校。志愿表刚刚交上去,她就后悔了,想要回来重填,去办公室走到半路,又返了回来。    她当时对自己说,军校要求那么高,她大概率是取不中的,没有改的必要。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内心最深处,还是想的。她想知道,军人是什么样子的,她从未见过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    不得不丢下新婚不久的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走上战场,他心里会不舍,会难过吗?他临死的时候,会后悔吗?    初入军校的日子并不好过,生活俭朴,纪律严苛,训练艰苦,学业繁重,每天从早上睁开眼,到晚上熄灯睡觉,没有片刻得闲,更不用说分心去想东想西了。等江月回过神来,一个学期已经过去了。    不知不觉中,她不再拘泥于早年的不幸,不会在深夜因为梦到过去的事情就惊醒哭得喘不上气来。她开始懂得军人的职责和担当,渐渐体会到当年父亲的两难不得已,她也学会了释怀,开始淡化母亲带给她的阴影。    开阔了心胸眼界,责任和理想不知什么时候就写进她的心里,江月开始有了自己的追求目标。     她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成绩出类拔萃,毕业后直接进了机关。后来军区侦察大队要组建信息中队,她报了名。特种部队的要求高,哪怕是技术人员,也要和作战人员一起参加选拔,接受训练,只是训练强度稍低一些。    这次选拔,江月开启了她另一个方面的天赋。她没有学过一天作战指挥,对于特战和侦察更是只闻其名,却在选拔训练的过程中压倒一大帮作战部队的精英脱颖而出,比起来,她原本的专业技能反倒不起眼了。最后,她没去信息中队,而是去了作战中队,没过多久就单独带一个行动小组。    作战中队几百人,不是人人都会去执行任务的,只有其中最强的人才能进行动组参加实战。江月在极短的时间内走到这个位置,就连当时的大队长也连声感叹她是天生的军人。    江月觉得他说的没错,她的确是天生的军人。    江月拿起酒,就着瓶口喝了一口。闭上眼睛,那些她以为早就淡忘掉的记忆慢慢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刚开始的时候,是真苦,真累。女性天然的生理结构摆在那里,她的体能哪怕远胜常人,也很难和同样接受训练的男兵们相抗衡。别人一天训练下来是脱一层皮,她一天下来就和全身上下的骨头都拆开重组一边似的。    就连教官都不忍心看她豁出命一样拼,她却硬生生地撑着一股劲儿熬了过去,熬到了她发挥天赋凸显优势的机会。她对特种战术指挥有着与生俱来的敏锐,军事技巧更是得心应手。更加突出的是她的心理素质,在摆脱了多年的梦魇之后,强大到令人汗颜。    每次完成任务回来,她手下的队员都会接受心理疏导,战场呆的时间久了,杀的人多了,难免会产生一些不良情绪需要排解。全队只有她一个人不需要,和她交流过的每一个心理辅导员,都认为她根本就没有过心理问题。    到她在战场上饮弹自尽,她在特种部队最危险的位置呆了超过十年,任务中前后亲手毙敌超过百人,间接的无可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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