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3    魏延后脚赶到时,裴央已被制住,周围小巷的民众不时探出头来好奇探望,却并没有人有打算出头的意思。    裴央被牢牢圈在他手肘间,由于身高差的关系,她不得不仰头以适应呼吸,脸颊涨红。    冰冷的刀刃抵在她腰测,聂明迎上魏延阴郁的眼神。    “放下刀,”魏延持枪,“还是你想直接坐实凶手的身份?”    杨全等人随后到场,将聂明围在中间。    这少年却还犹自笑得无谓,猛地一勒她脖颈,将她拖得步步后退。    魏延挥手,阻止杨全等人上前,迟疑于靠近,失了武断果决的时机。    他不敢有差池。    聂明靠近她颈侧,温声道:“我只让魏延废一只腿,不过分吧?”裴央猛地瞪大眼睛,乃至剧烈挣扎,竭力要撇开他的禁锢。    可他险险避开她的徒劳抵抗,更转而以拿刀的手扣住她。    扬眉,他示意魏延:“我知道我逃不了,但是我捅她一刀……”他做了个比划的动作,“还是可以的。魏警官,你不是一向自诩正义么?不是一向做惯了保护神么?——这样吧,听说你右腿有旧伤,你对着伤口开一枪,我就放了她。”    死寂般的沉默里,周遭人面面相觑。    “把刀拿远一点。”    魏延却只冷声。    刀紧贴她的脖子,在碰撞刮蹭间,已然见了血。    他调转枪头,指向右腿的旧伤。    杨全瞪大眼,愣愣看着魏延的举动:在这个时候,如果以他自己的本能,在多人在场的情况下,有九成的可能一拥而上直接将对方擒拿,又或是像当年魏延解救另一个被绑架的人质时那样,先击中对方右腿,迫使无法行走后令绑匪主动将之抛下——    唯一可以解释现在这个局面的,大概是头儿,根本不能容许那一成可能性的发生。    他想出声阻止的念头就那么堵在了嗓子口,不上不下,欲哭无泪。    魏延头上亦冒出冷汗,开保险,上膛,瞄准。    仿佛猛然爆发出的哭音,却近似尖叫,乍而响起:“魏延——!”    他抬头。    ——裴央紧紧攥住匕首的刀刃,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滑到袖口,一滴一滴。    聂明竟也没有用力将匕首刺深,而是愕然地松了刀刃,以至于反被她猛力一推,倒退两步。魏延先反应过来,几步上前将她拉进怀里,举枪,对准聂明右腿。    “砰!”    枪声惊动,险险刮过聂明腿侧,四周乍而门窗紧闭,再没有了好奇的视线。    杨全等人如梦初醒,立刻围拥上前,将人反手后扭,当即拷上手铐。    他鲜见地露出慌乱神情,拽住她右手手腕,伤口不深,却也不停涌血,匆忙之下,他撕了警服衬衫一截袖口,将伤口裹住。    那面无表情的阴郁冰冷,一时尽数褪成苍白。    “没事了,”魏延伸手托住她后颈,侧头叫住杨全,“把人押回局里,顺便把监控录像调出来,一起带回去。……再通知一次陈怀信,让他确认一下证词。”    杨全点头,忙不迭带人离开。    一下空落的小巷里,魏延迟疑着挤出一句:“疼不疼?”    她沙哑了声音,“疼,特别疼。”    魏延一梗。    他一贯只扮演冷面神,受再重的伤,咬牙便也过去,是故头一次面对这委委屈屈的一声“疼”,一下有些不知所措。    词穷间,连按进她发间的手指也发颤,“我带你去找医生,没事了、没事。”    像是笨拙的哄骗。    她抹着眼泪,不动,他也一动不敢动,如此呆滞良久,她在他怀中仰头,弯眉,连泪眼亦温柔。    “魏延。”    “……嗯?”他摁着她伤口止血,眉峰紧蹙。    她想笑,问他还要这么箍着自己到什么时候。又不是犯人,还担心跑了么?    说出口,却是一句蕴藉已久的真心话。    “……谢谢你。”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的魏延,谢谢你。    =    病房内,谢蘅遥遥看完一场闹剧,神色难测。    ——这个小鬼,到底在玩什么?一副恨不得闹得人尽皆知、媒体狂涌的架势?    徐真真在一旁咬牙。    “小兔崽子,”她骂,“之前就尽给我们惹麻烦,想把事情捅出去?”    她低头,按下熟稔的号码。    “林院,顾叔在吗?告诉他一声,聂明那个臭小子把自己供出去了,现在被条子押了。”    “……不,暂时别通知李家那边,看看能不能先解决了,警局那边我会打个招呼,你把麻烦的硬茬收拾了就行。”    =    魏延黑着张脸进来时,李明德吓了一跳,忙下意识检查了自己着装是否有误,像个被班主任抽查的小学生。    坐在对面的聂明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散漫模样,甚至还给魏延招了招手。    一沓资料摔在他面前。    魏延拉开椅子坐下,“解释一下为什么?”    在白泽吸引走大多数注意力的当口,主动现身医院这类公共场合,并且出现在被警方暗地里严密把控的受害人病房,可以逃走,却又半路挟持人质,与其说是为了辅助逃走的计划,不如说是为了吸引注意力,坐实自己的凶手身份。    短短两个小时之内,外界舆论哗然,纷纷指责警方办事不力,为瘦小文弱的白泽鸣不平,也给予病床上正在抢救的白纯以无限的同情心。    噱头。    魏延只能想起这个词来形容他的古怪举动。    大抵也是因为裴央迟疑的一句:“我感觉他没有打算伤害我,他好像跟我说了声,要我帮忙来着。”    聂明一条腿搭在桌上,另一条腿闲闲耷拉着,椅子仅剩两条腿还立在地上,整个人轻佻浮夸得很。    “因为有趣呀。”他笑,“魏警官,看你们这群人因为我的一点小圈套被逗得团团转,焦头烂额,苦不堪言,我就觉得有趣极了。”    那晦涩的眼神里是毫不掩盖的恶意。    魏延目光向下,扫过那叠四散开的文件。    白纸黑字,两头翻供,原本因为陈怀信的指认而转向有罪指控的白泽,立即寻求脱身的供词,而陈怀信也掉转矛头,定了聂明的嫌疑身份,说是那天小巷里对蒋采薇意图不轨,后来又袭击自己的犯人,虽然没有看清,但是聂明更符合他的印象。    像儿戏,也像不断重复的阵营转换。    白泽年仅十五岁,本来局里已经顶着巨大的压力,但他的信息不知为何外泄,相关组织一直主张介入调查,这时聂明横插一脚,双方均显尴尬。    而怯生生的白泽,只是垂头耷脑的一句:“我、我也不确定,”声如蚊蝇,“我之前被打了,聂明又给我灌了什么东西,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了,然后就看到新闻,这时候有人告诉我去找陈学长,我们、我们之前在……在……“刽子手”见过,所以我就去了。”    “去的时候,陈学长已经受伤了,我也被、被你们抓住了……”说着便噙了眼泪,“其实我、我……”    他嗫嚅许久,却没了下文。    反倒是这边这个,将犯罪过程一字不落地复述出来,且基本全部吻合犯罪画像所描述的犯罪者特征。    白纸黑字,一字一句,记述了此前他私下跟踪白纯,发现她长期受到养父养母虐待,心生忿忿,从而在数天后下毒杀人,更数次挥刀直至对方咽气的经过。    “魏警官,英雄救美,你难道不懂?”他似笑非笑,“今天要不是那个女老师胆子大,你不是也要为了逞强救美残一条腿吗?这种心情——能理解吧?”    李明德闻言,小心翼翼地瞥了魏延一眼:看来杨全他们说的还真不是八卦。    魏延依然面无表情。    “那为什么要给白纯下毒?”他眼明手快,抓过另一张白泽的资料,指着上头的调查,一字一句:“还有白泽,他跟他姐姐关系一向很好,既然是为了白纯杀人,为什么要连他一起?”    “哦……”他尾音拉长,耐人寻味,“白泽那家伙不是好理解嘛,找个替罪羊而已,主要是当时他正好在家,白纯又哭着求我不要杀他,我就只给他灌了一半药,晕了也就晕了,后来不知怎么就不见了。”    “至于白纯,魏警官你说,我都帮她杀人了,我要带她走,想跟她做点亲密的事,她还一个劲挣扎个不停,我又不忍心杀她,为了泄愤,手上又正好有药,就顺手灌下去咯。”  他耸耸肩膀,满脸无所谓的嗤笑。    魏延没有吭声,挥手示意李明德重点记录口供。    如果凶手是聂明,这无疑就是一场蓄谋作案。    整个作案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倒是有几个和白泽的鞋码一模一样的脚印,重要证人昏迷,白泽也意外落网。    如果不出意外,经由未成年人保护法,又因白泽未满十六岁,且有证据证明其长期遭受家暴,在这类天时地利人和的加成下,只要白泽可以坚持把致幻剂和违禁药品的相关事宜撇清,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被少管所收押,量刑上稍轻,判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一场合理的预谋,连白泽怯懦讷讷的性格都算计在内。    唯一的变数是陈怀信。    面前的少年身高应当在一米七八左右,而白泽身高至多不过一米七,且聂明身形相对竹竿似的白泽,也显然可以区分。    那模棱两可的证词,从舅舅那里学来的敲桌面的动作,好似都是一种明晃晃的暗示。    心知肚明,却不便表露——?    但聂明俨然一副言尽于此的模样,无论李明德再怎么试图撬开他的牙关套话,他永远是那副神游天外、缄默不语的面孔。    魏延转身出门。    警服兜里,早已震动良久的手机终于被接起。    是他那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母亲,本市首屈一指的女商人,陈咏华。    她很少主动打他的电话,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叫做“母亲的自觉——少打扰成年孩子们的工作”。    但他们两人心里分明都清楚,那是因为年少时酿下的、已经无法弥合的裂缝。    即使他还可以偶尔问候,心情好时,亦尚且可以向她温言几句。    可也仅仅是互有默契的不去触及难堪的回忆而已。    “喂?”他声音低沉,“妈,怎么了?我在办案——”    “我知道,”陈咏华打断他,“我也听怀信说了,那个毒杀案,抓到了个孩子,是叫聂明吗?”    “……”他熟悉她的性格,一贯是无事不登八宝殿,于是一时有些沉默。    但杜永华追问两句,他还是松了口,“嗯。”    电话那头,女人轻晃着手中的高脚杯。    她已四十七岁,依然风韵犹存,微醺时的姿态醉眼迷蒙,却忽而沁出泪水。    “啊,那个孩子啊,你不能抓他。”    他想也不想地拒绝:“……你别无理取闹。”    “妈妈当然、当然没有无理取闹,我对天举杯好吧?”她咕哝。    魏延蹙眉,意识到她喝醉,于是兀自扔出一句:“没事的话,我先挂了。”说着便要将手机关机。    却在这样的当口,平素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陈咏华,在电话那头簌簌落泪。    “阿延……你听妈妈说,”她哽咽,“那孩子是你弟弟……是你爸爸的孩子。”    “当年你爸爸走了以后,就是跟他妈妈在一起,你记得吗?——你、就是那时候我们去的那家,你爸爸最后一次见我的时候,还求我好好照顾他们母子,但我没有做到。”    “可至少,可至少……”    即便她长达十七年漠视那对母子的存在,但突然的消息依然令她惊醒。    就像他对她弃如敝履,依然没能磨净她三十年深沉的欢喜。    魏延右耳仿佛有一瞬间的失聪。    十岁那年劈头盖脸的打骂和推搡,毫无尊严的恸哭,低声下气的恳求,母亲的哀切。    接续多年的阴影,一步一步把他逼到了叛逆的悬崖,是愕然的惊醒和舅舅的劝慰把自己拖了回来。    而今天,陈咏华把血淋淋的伤疤撕开,袒露在他的面前,让他保护所谓的“弟弟”。    那个男人留下来的——孽、种。    问询室对面的仪容镜上,照出他阴鸷通红的双眼。    恰好路过的杨全刚要出声提醒,韩局下了命令:先封锁消息,不要再让媒体报道发酵,以至于先一步认定聂明就是绝对嫌疑人。    但魏延这副生人勿近的可怖神情还是将人吓退了脚步。    这话也就咽了下去,错过了提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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