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通案的原告方字号“宏图”,是一家外商独资企业,位于东部沿海的C城,距离Q市一千多公里,飞机要飞两个多小时。    午夜航班上空空荡荡的,只有空姐偶尔行走在过道上,为乘客提供机舱服务。    夏楠靠窗坐着,望向窗外的星辰与夜空发呆,始终无法闭上眼睛。赵嘉言坐在她身旁,已经见缝插针地睡着了,呼吸声平稳而均匀。    透过舷窗玻璃的反光,她能看到他那浓密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一样,在眼睑上洒下厚重的阴影。    睡着之后,赵嘉言的整个气质都变了,给人的感觉不再那么凌厉,反倒多了几分少年气。然而,那工工整整的领带、扣到最上面一颗的领口,以及熨烫笔挺的西服,依然像盔甲一样武装着他,暗示着男人与众不同的身份。    张沛然的问题言犹在耳,让夏楠忍不住怀疑:她和赵嘉言是一类人吗?还是职业要求他们改变?    幼年时看多了港台电视剧,相信律师是匡扶正义的使者,守护着法律的天平,仅凭一己之力就能改变整个世界;考进法学院之后,才知道在中国做律师跟其他地方不一样,头戴荆棘制成的王冠,需要面对难以想象的困难和挑战。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其实,哪有凉不掉的热血?只有不甘堕落的一颗心。    夏楠摇了摇头,将扰乱思绪的想法驱逐出去,强迫自己闭目养神——下飞机已是后半夜,明天还有一整天的奔波忙碌,她可不敢连轴转。    飞机在C城机场降落,两人驱车赶往预订的酒店,不一会儿便来到位于开发区的宏图大道。    作为当地的支柱产业之一,宏图公司带动了大批上下游企业,在C城有着相当的影响力。公司总部位于主干道旁边,整条路都以“宏图”二字命名,其对政商界的影响由此可见一斑。    他们下榻的酒店距离宏图公司不远,隔着茂密的绿化带,还能清楚地看到大厦外墙上的霓虹灯。    站在隔壁套房的走廊上,赵嘉言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声音含混地嘱咐道:“离天亮还差三个小时,你在飞机上没睡觉,待会儿进房赶紧休息。明天要办的事太多,银行、工商、税务都是难啃的骨头,咱们俩有得忙。”    夏楠没想到他会细心留意自己,不觉脸红心跳,用力点了点头:“……我会设好闹钟的。”    在我国的民事诉讼中,律师的调查权缺乏法律保障,基本上形同虚设,与公检法等国家机关不可同日而语。为了取得案件的关键证据,各家律师事务所的做法都有些上不得台面,却也是被逼无奈之举。    如果不是因为大通公司的案子,像赵嘉言这样级别的律师,已经很少介入实际调查。    考虑到宏图公司在C城的地位和影响力,他安排夏楠去银行核实账目和资金担保的情况,把跟政府部门打交道的任务留给了自己,并在心中做好最坏的打算。    然而,当两人一无所获地回到酒店,还是难免为这一天的遭遇感到泄气。    “银行方面的嘴好严,只承认担保函是他们开的,不肯提供任何风险评估材料。”    一走进赵嘉言所住的套房,夏楠就把包扔到地板上,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里,再也不想动弹。她的身心俱疲,灵魂更是饱受摧残,感觉像一团棉花般瘫软,打不起半点精神。    “你不是他们的客户,又是带着目的去的,人家有所提防很正常。”    赵嘉言一边翻阅手中的材料,一边头也不抬地介绍自己这边的情况:“工商资料是公开的,但关联公司的信息一概没有;税务局的更厉害,一听说查宏图公司,直接反问我是哪个部门的。”    夏楠很沮丧:“我们这趟是不是白来了?”    “不一定,你快去换身衣服,换完我们出去吃东西。”    调查受阻,夏楠心里像堵了块大石头,既没胃口也没心情,拒绝响应赵嘉言的提议,嘟嘟囔囔地说:“算了,我没胃口,回房间泡碗方便面就行。”    赵嘉言合上材料,瞪着眼睛假装生气:“这是工作,不许讨价还价。”    她无力反驳,索性将脑袋埋进靠垫里,像鸵鸟一样耍赖:“不去,真不去,我就想吃方便面……”    见此情形,赵嘉言只好挽起袖口,亲自动手拽人,教训道:“跟我出差还想吃方便面?做梦!”    透过薄薄的衣料,男人用手握着她的肩膀,几乎是肌肤相亲,唤醒了并不遥远的记忆。最敏感的神经末梢受到刺激,像初春的小草一样惊醒,释放出强大的电流,瞬间贯穿整个身体。    夏楠打了个哆嗦,当场石化,肌肉因为紧张而僵硬,就连呼吸也无以为继。    他以为她还在试图反抗,哭笑不得地弯下腰,一把抓住最大的沙发靠垫,猛然用力向外抽出去。    这招釜底抽薪的做法很有效,直接让夏楠失去平衡,差点跌进男人怀里。她被吓得连忙伸手,紧紧抱住眼前的椅背,哀嚎着求饶:“去,我去还不行吗?你快放开我!”    赵嘉言似乎没料到她会轻易妥协,愣了半晌才催促道:“……快点。”    仲夏时节,C城的街道上有海风吹拂,驱散了白日里的燥热,也带来了咸腥的大海味道。高大的棕榈树像哨兵般伫立,整齐地排列于宏图大道两侧,在路灯的照射下,晕染出一片片婆娑的光影。    从酒店大门走出来,他们俩并肩而行,仿佛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散步。    赵嘉言换了一身休闲打扮,就像换了一个人:宽松的T恤、花花绿绿的沙滩裤,还有随性至极的人字拖,搭配被随意拔乱的发型,和周边工厂的打工仔简直别无二致。    夏楠没他那么豁得出去,穿着一身朴素的连衣裙,显得与当地环境格格不入。    卸掉精致的妆容,她将长发编成麻花辫,尽量使自己看起来像个外地游客。然而,那笔直的脊背、昂首挺胸的仪态,相当于如影随形的身份证明,持续吸引着外界不必要的注意。    赵嘉言只好让她跟在身后,沿途遇到餐馆或小卖店,就独自钻进去打探一番。    零食、香烟、打火机……两人走一路买一路,都是些不起眼的小东西,很快装满了夏楠手里的塑料袋。    为减轻负担,她把零食都拆开吃了,结果还没走完半条马路就已经饱腹。    赵嘉言的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借口买东西和各家店主攀谈,声称自己是宏图公司的员工,问他们能不能赊账。    原本笑脸相迎的店家,听闻此却纷纷摆手,态度不好的,还会送他一两个白眼。    待两人终于来到宏图公司总部大楼外的时候,四周的射灯都已经点亮,制造出丰富而绚烂的效果,将整栋建筑烘托得巍峨壮观。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念完《桃花扇》里的这几句唱词,赵嘉言有感而发地摇摇头:“最近几年实业不好做,宏图公司连员工工资都无法保证按时发放,资金链恐怕已经紧张到了一定的程度,难怪要想方设法地套现。”    夏楠走上前,站到他身边,仰头望着宏图大厦,困惑道:“就算和大通公司撕破脸也在所不惜?”    “宏图在C城发展不错,但毕竟是外来户,跟大通公司这种大型国有企业没得比。当年资产剥离,大通公司以对赌协议的方式转让目标公司的股权,实际上让宏图公司占了便宜,双方的合作基础并不稳固。”    在心中梳理了整件案子的来龙去脉,夏楠猜测:“他们提起诉讼是假,借此与大通签订调解协议,形成依附关系才是真。”    赵嘉言眯了眯眼睛:“或许吧。”    两人转身打道回府,各自心里都充满了千头万绪,如同在迷雾中寻找出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却也不敢停下脚步。    突然,夏楠衣兜里的手机开始震动,屏幕上显示收到数条语音信息,发送人是张沛然。    她停住脚步,等着赵嘉言走远了些,方才点开微信对话框、按下播放键,侧耳去那人究竟说了些什么。    贴近听筒的瞬间,男孩的声音突然变得如雷贯耳:“夏律师,听说你跟‘老扑克’出差去了?”    夏楠被吓了一大跳,差点将手机扔出去——她不知道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哪个键,竟然默认消息以免提方式播放,喇叭音量还被调到了最大。    做贼心虚地看向不远处的赵嘉言,却见对方步履不停,仿佛根本没听见那段语音。    夏楠松了口气,终止微信程序,偷偷地将手机塞回兜里,随即快步追上前去。方此时,赵嘉言突然停下来,任由她一头撞到自己的后背。    头顶上方,他的声音又冷又硬:“……那臭小子管我叫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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