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过三旬,散了湖里结的冰,带着回暖的风吹过,这就开了春。江水以南有个小镇,名唤三水,往往冬日来得比别地迟些,春日却到得总是早些。    为着这得天独厚的自然气候,三水镇的名声在江水以南很是不同些,颇有些木秀于林的味道。    无论什么是在中原的哪一块,冬日总不是那么好熬的,三水镇的冬天,掐了头又去了尾,生生比别地短了半月有余。切莫小觑这二十余天,冬日里活少,食缺,食不果腹的穷人家,便是撑过了大半个冬季,却熬不到这最后的开春,是以这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三水镇的人在别的地方,但凡提起自己的家乡,总能惹来别人的阵阵艳羡。如此美名在外,自是吸引越来越多的民户聚集于此。经年如此,三水镇的民户们倒是比别地的富足些。    三水镇的名字自何而来,连镇子上最年长的太公都不晓得,或许县志里会有些关于此久远的记载。三水镇的周围,并无三水环绕,镇上的水源,全赖镇北涌流而过的提兰江水。    虽说并不环水,却是三面环山。这三山,说是山,其实只是丘,并不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山的高度。三山之中,东西两山荒置已久,并无了然人气,山上多走兽,除了上山采药的土医,多数人不会有上山碰运气的雅致。    与这二山截然不同的,便是南山。南山名唤迟麓山,山并不高,但占地颇广,是一小片群山。迟麓山绿植覆盖,若是进了山间的林子 ,只可从叶片中间窥视午日的阳光。    峰与峰之间的峡谷,并不险峻,如同一个“凹”字,往下看,是一大片翠竹林。竹林后有一座寺庙,据说这片竹林就是从前庙里的和尚栽下去的。于远处看,寺庙的塔尖如同一只笔尖镶嵌环抱在山中层层叠叠的树林里。    紧挨着寺庙,是一道古石桥。其桥身为拱形,桥面平缓,两边不设围栏,脚下便是这山中溪流。人走过的时候,耳边环绕着鸟鸣,扇翅膀的声音和流水声。潺潺的流水便是在脚下了,可鸟儿却总不见踪影。    有时那声音,听来有如古陨在吹奏,调悠远而平稳,曲流畅而清和,仿似这音律,便是那山中孕育的精怪,诞生于山间的花鸟鱼虫之中,只要人走过,就能有幸入耳。于那小桥上驻足片刻,可闻见浓厚的书香味。这不同于树木的清香,还混油墨汁的醇厚与底蕴,抬头,便可见一书院,牌匾上书“迟麓”二字。    县志里记载,为迟麓书院选址的首任山长,颇为得意这里天独厚的环境,于一干翠得仿若要滴水的林子里,起平地,盖房舍,刷白漆,铺黑瓦。又许是不愿浪费这青山的一片美意,迟麓书院的建造,还是以风雅为主,壮阔次之,次之。    迟麓书院建于山,便以山为名,是三水镇最大的书院。书院开设国学,骑射,算术,礼仪等课程,而顶顶妙的是,这迟麓书院,允许女子进学。倘若放在别地,女子进学,是天方夜谭之事,而在迟麓书院,在三水镇,却偏偏有这等气魄,领众家之先,为他人所不敢为。    女子进学,多方对此褒贬不一。有认为是功德大事的,为天下之先驱的,读书使女子亦明理,开阔视野,且与夫君共话文博,以诗词互通心意,岂不妙哉。众人想想,的确是这个道理。试想那识字通墨之人,褪去白日里诸事纷扰,月下晓风,庭兰芳草,与妻子红袖添香,岂不是美事一桩。    而反对的人,道理也十分硬气。女子读书 ,通理是通理,可若养成了气性和胆气,如何还甘心安于宅内,潜心侍奉夫君。众人想想,这个似乎也有理呐。那多数男子,不过是稀松平常之人,既无潘安之貌,亦无石崇之财,倘若妻子因读书而生了外向之心,自己要如何应对。那支持之人发了个鼻音以示不屑,只有那等无用之人才会有此庸扰。    “女子进学若真是好,怎不见女院院首让他的女儿进学呢?”    此话一出,如重磅之锤,场面立时被压制住了,谁也不再反驳。此话说来,还要源回四年前。    迟麓书院为免纷扰,亦为长久之计,从立院之初起,就将书院分为男院与女院,并不混杂一概而论。这就是为何虽女子进学各方意见不一,却能在诸声中办学多年的重要缘由了,男女两院是分开的。    男女两院各有一条路,若是不愿绕路欣赏这迟麓山的美景,可直通山下。男院自南开大门,向阳,自南边的山脚上山,一路多高大水杉松柏之书,取其端方正直之意,亦如男儿的阳刚之气。女院自北开大门,背光,一路拾级而上,多池塘花柳,小巧精致,取其温婉秀智之涵,亦如女儿的柔婉之美。    两院之间,有两道高墙隔开,平时书院也派门人看守,故而多年来两院相安无事,并未曾闹出过最为忌讳的风月之事。    书院之中,两院规模并不相当,男学子是书院的主要生源,男子进学,优秀者可参加朝中举办的应试,若是再优秀的,入朝封官的也大有人在,是以时下,读书之风盛行,但凡家里有子的,勒紧了裤腰带也要供儿子进学。    而女学子,一不必担生计,二不必忧前途,是以入学之人,家中多为富庶。且相较于男院,女院的学子人数,是大大少了许多,教舍占地也少了许多,故而房屋墙瓦,檐下陈设,院落景致,都颇为精致,很有些男儿穷养,女儿娇养的意思。    迟麓书院山长之下,男女两院各有院首一名,请的是当地颇有声望的先生。当年定下这一任的男女两院院首之时,院中颇有微词。原因无他,女院院首赵崇赵先生,执教多年,虽从不入朝堂,不负功名,但其所教之徒,却多多地考取功名,入朝为官。    这之中,最为盛名的,当属两年前以不至弱冠之龄夺得宝庆二年文试探花的顾氏郎君。圣人于大殿之上,朱笔一挥,从众多芝兰毓秀的学子中圈出了一位格外俊秀的儿郎,因其实在容貌出众,向来又有探花美仪郎的传统,故圣人点为探花。此人,便是三水镇的顾氏郎君。    试后,圣人恩赐状元探花榜眼三人各自衣锦还乡,以示荣宠。这位美探花回来游街的时候,三水镇的户民们,得空的都去看了,挤在了道路的两边,很有些与有荣焉的意味,自然人们都知晓,那状元郎在游街之后,立时便是去探望了自己的授业恩师,赵崇赵先生。    时下科举,有一个这样的传统。如你过了乡试,那与你一同参加此地乡试的,且同样过了文试的,便为同窗。而这乡试的主监考官,便是你的先生。    如顾郎君这般,一路从童生考到探花的,便在短短几个月之内,多了一大波连他自己都记不全名字,认不清相貌的同窗,以及一句之恩的诸位先生们。可这位赵崇赵先生,却是顾郎君真真正正的授业恩师,郎君甚是铭感五内,如此这般行事,也颇有些要为自家先生造势的意思。    于此,赵崇先生善教的名声便在三水镇彻底传开了。顾氏郎君走后,赵崇先生声明大噪,多家书院前去聘请。    恰逢迟麓书院的两名院首均年老难以再胜任院首一职,迟麓同样派人登门。好些有上进心的学子们纷纷摩拳擦掌,托关系走后门,以期落在赵崇先生门下,虽说不敢奢望出息如顾探花那般,但若能中举,当个进士老爷,已然是光宗耀祖了。    可跌破众人眼镜的是,他既没答应迟麓男院,也没答应镇上第二大书院长齐书院的邀请,而是选择了迟麓女院,教导女学子。三水镇好些有上进心的学子们都十分伤心,原想着凭借自身的勤奋努力再与赵先生上演一场顾探花的传奇,可谁料到这机会竟被先生自己灭在了摇篮里。    教授女学子,顶了天了,朝堂还能颁发给后宅女子们一个妇德容功之最吗?到如此,学子们的一番算盘算是彻底落空了。    而此问题,就又绕到了赵先生本身之上。他身为女院院首,定当是最为推崇女子进学的人物了。曾在赵先生门下进学的学子们,都晓得,赵先生膝下并无儿郎,只一小小女娇娥。    如今四五年过去,想来也已经长大了。这女娃娃,却并为入得迟麓女院进学,这确实为何。如若说赵先生是不赞同女子进学的,那么他大可不必答应迟麓山长的邀请,入这女院当这院首。    可他若是赞同,却为何不让自己膝下这唯一的孩儿进学呢。哪怕是给众人传达他支持的态度,也该让自己的女孩儿进学才是。这似乎是一个怎么圆也圆不会回来的悖论了。    众人又争执起来,谁也不肯服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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