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十二点,百货大楼的广播又响了一声:“去锅炉房热饭啊!” 张灵湖早就饿的不行了,忙站起来:“去热饭!”从帆布包里面拿出一个铝制长方形饭盒来,里面是她自带的午饭。付春花那边也拿出一个同款铝饭盒来,抢着说:“我去热。” 张灵湖笑着把饭盒递给付春花。 王姐把做好的童鞋收起来,跺脚又跺脚,笑着说:“那我也该回去了!” 张灵湖和付春花是自带盒饭,在锅炉房热了吃,王姐是要回家吃的。她家离得也很近,而且中午要做饭给儿子们吃,而且她胸口还积了奶要给一岁的小儿子,不能浪费。总之是必须回去的,理由很多。 “下午见啊,王姐!”张灵湖笑着回应。 付春花也在一边说:“下午见啊,王姐!” 王姐笑的很亲切:“要是下午我来迟了,就辛苦你们了。” 张灵湖和付春花笑着回应:“咱们谁跟谁,有啥辛苦的。” 付春花把两个铝制饭盒送去锅炉房,过了十分钟,又跑一趟去拿了回来。 铝的皮性软,铝饭盒表面都是有些坑洼,虽然猛地看起来,饭盒们都有些像,但是她们送到锅炉房的蒸笼里,每个人认的都很准。 “你带的什么饭?”付春花睁大眼睛看着。张灵湖打开饭盒,里面是炒的大白菜,一只玉米饼掰碎了成小块。 张灵湖笑:“也没有什么好吃的,每天老样子。”一面说着,一面看付春华打开的饭盒,半盒南瓜半盒地瓜,填的满满的。 付春花叹了口气:“唉,我是瓜菜代粮!” 瓜菜代粮是这两年提倡的口号,张灵湖每月粮食指标34斤,付春花是29斤。要是折合成大米、白面,那怕是玉米面高粱面这样的实在东西,也能应付过去了。 瓜菜代粮,地瓜吃多了要烧心,吃少了不顶事。南瓜更差一些,全是水分,肠胃里转一圈,一泡稀全出去了。 付春花吃的还行,她这个虽然是瓜菜,可是分量足,铝制饭盒容量大。 两人早就饿的狠了,也不废话,各自抱着饭盒猛吃一起来。吃完了,又倒了些热水,晃了晃,水也喝了。铝制饭盒内部干净的闪闪发光,当然也不用洗碗了。 初冬日短,也不用午睡。张灵湖收起了饭盒,又摸出那本厚厚的《历代陶瓷考》来,这种书,一旦看进去了,还真是颇有趣味。 瓷器柜台的尽头是一个大玻璃窗子,天色微微有些阴沉,阳光都是有气无力的那种。 张灵湖正读书到“清朝乾隆年间有个督淘官唐英,在瓷器制造上才冠绝伦,他督造的瓷器又称呼做唐瓷。” 心中微动,起身去后面的货柜上,拿起一只乾隆年间的“花团锦簇喜相逢大肚细颈敞口瓶”。 转身的时候,看见前面的书画古董柜台那里有一个客人。书画柜台虽然也冷清,然而冷清的比这边瓷器柜台还是要好很多。 书画那边,经常会有些旧知识分子喜欢去看看,当然了,他们是敢看不买!这次好像是个年轻的侨胞? 张灵湖没有放在心上,低头把玩手中的“唐英款”乾隆瓶,白瓷质地细腻,绘图流畅活波,用色艳丽…… 忽然一个很近的男声惊叹:“好漂亮,这个是真的古董呀!” 张灵湖一抬头,看见刚才书画柜台的那个年轻男子已经站到了这边柜台前。两人目光对视,都是一愣。 “我们百货大楼怎么会有假货?”张灵湖有点不高兴,回身把乾隆瓶收了起来。 年轻男子却口齿磕磕绊绊,疯言疯语起来:“哎呀,哎呀,好漂亮,好漂亮,好漂亮的小姐姐呀!” 张灵湖是真的生气了,颧骨因为气恼微微发红:“光天化日,你说的什么话?耍流氓啊,我警告你,耍流氓要枪毙的!” “哈啊……”夸一声漂亮,竟然要严重到要枪毙。年轻男子忽然笑了半声,又停顿下来,努力做成一本正经的严肃来:“对不起,啊对不起,对不起啊,小姐姐,我就是一下子激动,说了大实话,冒犯了。” 他说着话,双手合十,做出拜佛的礼节来。 “呵。”张灵湖失笑:“谁是你姐姐?你多大了?乱认亲戚?” 年轻男子满脸的笑:“我就知道,你这么年轻,怎么能叫姐姐?可是如果我现在改口叫小妹妹,也同样会骂我的。” 张灵湖:“还挺聪明。” 年轻男子笑:“那么应该怎么称呼你?请多指教!” 通常是称呼同志,可是张灵湖觉得和这个人做同志有些不妥,只肯说:“就叫我售货员行了,你那?你是华侨?” 华侨,更亲切的称呼是侨胞,是侨居在海外的同胞的简称,他们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也做出了巨大贡献,最近的政策风向,还是属于需要团结的力量,要靠他们搞些外国资源。 年轻男子点头:“是,我是华侨,国外回来的,你眼光很好。” 这根本不算是眼光好了,是个人都能看的出来,这个简直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三百千瓦时大灯泡,太与众不同了,简直刺瞎眼。 他上身穿的是黑色绸缎质地料棉服,下身蓝色牛仔裤,脚下白色系带橡胶底棉鞋,背着一只黑色尼龙大包,留着干净却略长的平头,黑眸白牙,清爽纯澈,可以说是从头发丝到脚后跟儿,处处和普通人不一样。 气质上也很独特,他一开始有些疯癫,后来又带了点儿淡定戏耍的感觉,气定神闲,特别大胆,眼睛敢直接盯着人看。如果是根正苗红苦三代总有朴实本色,不能是这样的,如果是本国“地富资”,大地主、富农、资本家,也不敢有这么浓的底气。 结论只能是华侨,华侨当然是好的,是团结的对象,他们在国外吃了苦,好容易回到自己的国家。但是其中也混杂了“坏反特”,坏人,反动派,特务。 这个是需要提起精神,保持警觉,仔细鉴别的。 张灵湖严肃认真起来,保持着端正的姿态,宛如一只即将战斗的猫科动物高手,身姿优雅,却随时可以发出致命一击。 她打着官腔:“你有什么事,介绍信那?” 年轻男子笑:“介绍信,恩。我想买那个古董?都需要那里开介绍信?” 张灵湖:“那个是珍品,唐英款乾隆花团锦簇喜相逢大肚细颈敞口瓶,三级文物,要三百块钱呐!” 三百,张灵湖工资十六块八,要攒一年半。 年轻男子笑:“只要三百块?三百块很好,你拿过来吧,我买了!” 他拉过身后的包,打开,拿出三沓子钱来,三百块! 付春花已经凑了上来,用很吃惊的语气说着:“三百块啊,这个侨胞先生,你真的买啊?” 年轻男子笑:“真的买呀,麻烦下,拿过来吧!” 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张灵湖心里有些不情愿,她故意做的很严肃:“先查钱!” 钱当然是对的,三百块,三百张一元的现钞。张灵湖数了两遍,付春花数了三遍。 三百块钱是巨款,付春花拿了钱,马上小跑着去会计室交接了。 收了钱,这就是正常的售货工作,张灵湖很快又把一份文物鉴定证书找出来,开列收据,还找了张旧报纸把乾隆瓶包起来。 “谢谢啊!”年轻男子笑着道谢,他的牙齿像白瓷一样干净,从随身黑色大包里提出一个透明的大袋子来,又把乾隆瓶放进黑包里。嘴巴里说着:“谢谢你,售货员,我今天买了这个古董很高兴,这一包是五斤牛扎乳花生糖,我卖剩下的,请你吃吧,下次买东西还来找你啊,拜拜!” 他挥了挥手,转身就要离开。 张灵湖大吃一惊:“你干嘛?你拿走!我不要。” 年轻男子笑:“给你就拿着吧,不值钱。” 不值钱也不能要,况且这个奶糖太值钱了。 “我不要,你快拿走!”张灵湖的声音里带了点恼怒。 年轻男子笑着把黑色大包甩到后背上:“我送出去的东西可是不会收回,拜拜了呀,小姑娘!”说完就大踏步的离开了。 “哎,你怎么回事,你等等!”张灵湖掀开柜台木板,跟着走出柜台,追了十来步,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再回头,年轻男子走的很快,已经走到了很热闹的文具柜台。 张灵湖没有追下去,就算是追上了,大庭广众之下,和个年轻男人拉扯也不像话。 她快步走了回去,把那一大袋糖从柜台上,放到柜台下面,找了张报纸盖上,又偷偷掀开了报纸看,真的是奶糖!乳白颜色,标准统一的甜美小长条,把花生压缩进去,在侧切面又可以看到。 一阵又一阵的奶香,直扑鼻子,搞得人心意慌慌的。 张灵湖有些坐立不安,沉甸甸,分量很足,大概真的是五斤吧,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当然不会吃这个糖,必须向上级汇报,妥善处理。 到了下午两点,付春花还没有回来,王姐难得准时来上班了。 张灵湖立刻把糖的事情详细告诉了王姐。 王姐亲自检查了十多遍,变得有些紧张兮兮的。 王姐活了三十年,带着回忆的语气说着:“要说前几年,大家熟悉的亲戚朋友,给几斤糖果也是有的。去年,到今年,这两年,吃的东西是真的紧张起来了。” 付春花等到财务下午上班,才交接好了钱款,现在拿着单据,兴高采烈,美滋滋,脚步轻快的回来了。 “王姐来啦!王姐,刚才我们卖了个瓶子,你知道了吧?三百块!” 忽然听见付春花说话,张灵湖和王姐都有些紧张,蹭的都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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