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宸的神色逐渐冰冷了下来,在世人眼里,他是凌桓的皇叔,然而生于皇家,血脉亲情有时候并不意味着亲近,即便是没有沈怿心,他于凌桓,凌桓于他,都不可能同路而行。 凌桓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个皇子,太子之位若是没有意外,便就是凌桓的,只是圣上百年之后,皇位究竟落于谁手,朝中无人敢揣测。 凌宸周身透着一层凌厉,前世他忍让了凌桓无数歩,却依旧没有换来沈怿心的一世安康,这一世倒不如由他亲手护着,总能许她平安喜乐。 不过现下有一件事让凌宸十分介怀,那便是为何这一世里,在沈明玉及笄的那日,他与沈怿心没有相见,虽说那时的自己还未有前世的记忆,可分明之前所有的一切都与前世一模一样,几乎不差分毫,若是说变,那也只是从那日他们没有相见开始。 凌宸略略拧起了眉,心想,若他还如前世一般处处顾忌,是不是他与沈怿心自此便不会再相见了。 沈怿心回到自己房间时,云舒刚刚摆好了碗碟在等着她,见她进来,起身迎了上去,“姑娘回来啦,快来用些饭吧。” 这会儿已经过了酉时三刻,暮色四合,加之落雨,天色慢慢暗沉了下来。她们今日起早,只用了些糕点,过午的时候也不过是略微垫了垫肚子,云舒想着姑娘现下应该也饿了。 沈怿心的肚子十分应景的叫了一声,惹得两人相视笑了一番,沈怿心净了手后坐下,见云舒还站着,便招呼她一起用饭,出门在外,也不必在意什么规矩。云舒欢快的应了一声,坐到了沈怿心的对面,先替姑娘布了菜,而后才自己动筷。 沈怿心瞧着菜色清爽,添了不少食欲,略尝了一口,发觉十分合口,便问云舒道:“这些是方伯让人送来的吗?”她原本还想着这些日子的吃食用度怕是要将就一些了。 “不是。”云舒摇头,“奴婢也不认得来送晚饭的人,不过对方说是王爷吩咐下的,奴婢便让他送进来了。” 凌宸让人送来的吗,沈怿心夹菜的筷箸顿了顿,还未细想,便听云舒又接着道:“奴婢方才已经用银针试过了,姑娘,都是无毒的。” 瞧见云舒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说笑,沈怿心一时有些忍俊不禁,这些吃食自然不会有毒,若是凌宸想要杀她,直接动手就好,何须还用下毒,倒显得多此一举了。 “姑娘笑什么?”云舒不明所以,看着沈怿心问道。 “没什么,快些用饭吧。”沈怿心盛了一小碗汤,往云舒面前推了推,成功转移了云舒的注意力。 一直到沈怿心快要歇下了,外面的雨声依旧没有停歇,许是起了风浪的缘故,船身有些颠簸,云舒一面替沈怿心整理被褥,一面颇为担忧的念叨着:“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可千万别再下了,风浪也小些吧。” 本正盯着烛火发呆的沈怿心听了云舒的话后垂眸莞尔,云舒口中念叨着的与前世里一模一样,沈怿心记得自己当时还跟着一起担心了一阵子,不过这次她倒不会了,语气颇为笃定的对云舒道:“放宽心些,也许过一会儿便停了。” 云舒只当沈怿心在安慰自己,仍旧皱着眉道:“早知道雨急风大,不如直接走旱路,这会儿若是住了客栈,也不用这般担惊受怕。” 沈怿心摇头:“旱路只会更颠簸,即便是一直在官道上,也并不多安全,如今我们在官船上,有官兵护着,岂不更好。”几句话既是在宽慰云舒,也是说与自己听,船一早便驶出了渡口,她即便后悔也无济于事,倒不如顺其自然。 “奴婢只是担心嘛。”云舒笑着回了一句,便又继续打理东西了。 屋里的烛心偶尔响起一两声细微的爆破声,平添了一份和暖的感觉,而与此间隔了多道墙的另一扇门内,倒不似这般。 姜南自之前见到沈怿心后,一直憋着话想要问寒笠,却又顾忌再被旁人听去,所以一直等到了屋内,才连声向寒笠求证道:“寒大人,方才那人便是沈家的二姑娘吗?” 寒笠勉强点了点头,还在想着沈怿心到底听到了多少。 姜南显然不在状况内,带着些兴奋的小声音念了句:“王爷的眼光可真好。” “王爷眼光如何与你无关。”寒笠冷冷瞥了他一眼,“不过,现下你最好祈祷沈姑娘没有听清你最后说的那番话。” “为什么?”姜南莫名,他刚才突然噤口只是觉得在一个姑娘家面前说凿船的事甚是丢脸,可即便是沈姑娘听了去,也没什么大碍。 寒笠扶额,深觉应该在昨日姜南行动前就告诉他实情,“你以为王爷是如何请沈姑娘登上这艘官船的?” “威逼利诱?”姜南几乎是没过脑子,小着声音猜测道,他能想到的理由就这有这些,若是还有其它就是为难他了。 寒笠顿感一阵挫败,他就不该对姜南那一团糟的脑袋抱有期待,一时颇为无奈道:“今日一早沈姑娘原先要乘坐的船恰巧坏了,听说是昨天半夜被人凿穿的底舱,你说何来如此巧合之事?” “怎么会这样?”姜南瞪着一双圆眼,原本就精神的眼睛此刻更加黑白分明了,“难道王爷让我昨晚凿穿的船就是沈姑娘原先要乘坐的那艘?” “那我刚才岂不是坏了王爷的事!” 寒笠点头。 姜南瞬间哆嗦了一下,喃喃道:“王爷若是怪罪下来......” 寒笠拍了拍姜南的肩,复而又添了一句,“沈姑娘刚才似乎是去见王爷了。” 姜南又是一抖,求救似的看向寒笠,不确定道:“沈姑娘不会是去质问王爷了吧?”若真是如此,估摸着他要被王爷丢下船去,从这里一路游到淮南了。 寒笠摇头表示不知,摊手道:“你自求多福吧。” 大雨当晚便停住了,船身又恢复了平稳,趁着夜色逐月而行。 半夜亥时,本该安稳睡在床榻上的沈怿心突然从梦中惊醒,双手撑起身子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两边的鬓角布满了冷汗,身子不自觉的抖动了几下,两眼无神望着前面,毫无焦距只是愣愣的坐着。 云舒从矮榻上冲过来时,便看到了沈怿心惊慌失措的这副神色,急忙转身点亮了烛火,轻摇着沈怿心的肩唤了两声姑娘。 沈怿心猛然回神,拉住云舒的手喘了几口气,才慢慢镇定下来。 云舒捏着一方棉帕,细细替沈怿心擦干了额角处的汗珠,柔声问道:“姑娘,可是又做噩梦了?”今日姑娘没让她去熬安神的方子,没想到只是空了一日,姑娘便又开始做噩梦了,明儿说什么也要去问船上的人寻个熬药的炉子才是。 沈怿心颔首,到一半时却又顿住了,轻轻摇了摇头,“算不上什么噩梦,只是梦见了一些前尘旧事,一时分辨不清,没有回神罢了。” 云舒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没有细想,当下只顾着安抚沈怿心,见她平复了些许,转身给沈怿心倒了杯水,“姑娘慢慢喝些,现下时候还早,姑娘喝完再睡会儿。” 沈怿心点头,等云舒熄了烛火,却又没了睡意,脑中还回荡着方才的那个梦。 那是她入宫的第三年,长春殿里不再风光,比起她初入宫的那一年,寂静清冷,但凌桓却始终未曾废后,沈怿心知道,他只是少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沈怿心尤记得前一世里,自从昭熹二十四年开始,自己便不再去往淮南避暑了。 殷和三年的初夏,她在宫中,身子已是大不如前,凌桓与顾沁一同前往山庄避暑,她本该同行,却因着不愿见到那两人,便独自留在了宫里,凌桓听闻后只是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便同意了。 那日午后她在合欢树下小歇,阖眼不久便听见了几丝细微的响动,来人起初并没有刻意放缓动作,却在看到她闭着眼时压下了所有声响。 沈怿心并未睁眼,由着自己沉入睡梦里,再醒时,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朦胧间,一个玄青色的身影站立于树旁,肩头落了一瓣淡粉色的合欢花瓣,极为明显,只是那人好似并未察觉,沈怿心神色渐渐清明,慢慢看清了来人。 “晋王。” 凌宸见她睡醒,抬步想要向她走来,脚步却略微一滞,而后被凌宸巧妙的掩盖了过去。 沈怿心倒是瞧见了,浅笑了下,说道:“本宫午后犯困,倒是累晋王站了许久。”她并未起身,依旧半倚在软塌上,身上传来的乏力感让沈怿心又闭了闭眼。 凌宸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的双眼似有隐忍之意,终于在沈怿心第二次皱眉后,凌宸开口道:“宫中的太医竟这般无用。” 沈怿心微微一愣,复而轻笑道:“本宫自幼身子弱,久病未愈也习惯了,不过是费些药材罢了,与太医们无关,王爷何故怪罪他们。” 她以前分明康健无恙,何来自幼体弱一说,凌宸看着沈怿心未达眼底的笑,心头一阵刺痛,垂在身侧的双手渐渐篡紧,“怿心,跟我走吧。” “晋王!” 沈怿心轻声呵斥了一句,略微加重了语气,这是宫里,即便凌桓不在,他们说的每一句话也自有人一一传达到凌桓的耳中。 凌宸不甚在意,只是接着往下道:“那年,在沈家的家庙中,你我初遇,那时你急着去见沈明玉,留下一句‘公子好意,来日再谢’便离开了,如今......” 沈怿心并没有等凌宸说完,打断了他的话,“此生早已是定局,王爷不必强求,这些话本宫也从未听过。”沈怿心顿了顿,又轻声道:“王爷便当是本宫食言罢,本宫欠王爷的恩,恐怕要留到下一世再报了。” 她欠凌宸的不仅仅只有初见的那一次,此后的许多,都已经无从回报了。 凌宸默然,只是看着她,沈怿心微垂下眼眸露出一抹苦笑,许是不愿再见她为难,凌宸最后妥协般的离开了。 沈怿心原以为凌桓终于有了废后的借口,可等来的却并不是她被收了凤冠,而是凌宸。等沈怿心完全知道时,凌宸已然身陷囹圄,那日竟成了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沈怿心轻咳一声,慢慢抽回陷入往事的思绪,伸手抓住垂在床榻边的帷帐,柔和的触感真实无比,想着自己那时说的话,‘本宫欠王爷的恩,恐怕要留到下一世再报了。’,那时只是随口而说,敷衍之词,不曾想,如今竟真的有了下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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