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雷厉风行,课间操才刚解散,就把郁素单独留下来。    操场像一片露出软泥的滩涂,学生们是退潮时流动缓慢的海水。雨停后,长风带来薄秋的气息,知了躲在浓荫深处,唱最后一曲。    女生们三三两两结伴,闻萤挽着别人手臂,听另外几人抱怨前两节课堂纪律变差,她明显插不进话。    本来就没有多熟,同样坐教室倒数几排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罢了,闻萤在班里一向不起眼,没什么朋友,但也不想因此落个孤僻或人缘差的口碑受人注意。    “嗓子太尖了,一直嗡嗡嗡,像苍蝇一样。”  “幸好老王及时出手。”  “哎,闻萤,她就坐你旁边,你受得了吗?”    齐刷刷投来的目光,有期待也有怀疑。    闻萤怔了怔,诚恳地说:“待会儿老王回教室,我就找他申请调坐,真的很吵,好烦这种自来熟。”    其他人闻言露出会心的笑容。  与闻萤相挽的那条手臂缠她更紧了些,仿佛立场一致后,彼此不再有距离。    陆续有人提起闻萤把夏季校服的裙子压了条水纹边,衬衫改短一截,抬手能露出扣头为船锚图案的细腰带,辞色艳羡地问她在哪改的,手艺如此精湛,连站校门查岗的学生会都看不出。对她严守每天必须穿校服的高压规定,还总能在装饰的细节上别出心裁,交口称赞。    闻萤笑眯眯地分享商场里的高级成衣铺,说是妈妈闲时陪朋友逛街看到的,见那师傅手工不错,就拿去试了试。    大家颇有气势地走成一排,叽叽喳喳同去小卖部,一人拿一支宝矿力。    话题始终围绕郁素,说她深色皮肤,大腿肌肉像男人,还穿那么骚的热裤,实在不自量力。  闻萤这回倒没附和,仅仅笑了下。    直至走到楼梯口,一个女生突然惊叫:“妈呀!你们快看看看看……她居然认识那个谁……”    顺着她指去的方向,几个人都不吭声了。    郁素披着件校服上衣,正朝这边走来,和她同行的那个谁双手揣在裤兜里。两人都低着头,郁素看上去心情不佳,而身旁那人似乎在安慰,他额发遮去眼睛,但所有人还是第一时间就认出来。    林谨承。    哪怕许多年后再想起,闻萤也很难形容当时的感受。    血液完全凝固了,像晃动太久的碳酸饮料,气泡合力推开瓶盖,带来爆.炸般的冲击。连心跳快慢都不记得,忘了一切动作,只是看着他。    毕竟看着他,是那么久以来,她唯一能做的事。    看他太阳下头发泛起的光泽,英俊又冷淡的脸,鼻梁高挺,眼睛的温度很低。走近了才看清,他薄唇抿着,原来没在说话,而是垂眼看向身旁沮丧的郁素。他像一株长在阴暗潮湿处的植物,挺直修长的茎,舒展优雅的叶,干净迷人。    林谨承身后同样闪烁着仰望的视线,他就是有办法让大多数女生在看到时一下噤声。    不是可以大声喊老公的偶像剧男主角,他是会真实行经眼前的幻想,是梦里无以为继的秘密。    他和方沐海身高相仿,却带着强烈的压迫感,经过闻萤身边时她甚至不敢眨眼。  可他就这么走过去,目光没在她身上做半点停留。    整个世界粘稠静止。    *    稍后的一路,话题急转直下,女生们七嘴八舌地说起林谨承。    有背景的家世,妈妈曾经是红极一时的电视台主持人,红到有次新年晚会直播结束,广电大厦楼下开来几辆豪车抢人。听说他妈嫁给他爸的时候,婚宴设在近海一个度假小岛上,排场大得叫人咋舌,整个城市的重要人物都露面了。    他长得当然像他妈妈,从小女生缘就好。  想象中,这样的人大多浮花浪蕊地广交女友,应对手段高明。    这便是最让大家奇怪的,林谨承是零绯闻。    也因为这样,主动追他的人很多。最轰动的一起,还是年初考上表演系的学姐来学校找他。他们以前在艺术节上合作过一首《盛夏的果实》,学姐是独唱,林谨承为她钢琴伴奏。当时学姐正唱着,忽然跳坐上钢琴,脚尖挑着高跟鞋在他眼前晃荡。台下呼声震天,然而林谨承一次也没有抬头。    学姐对他念念不忘,放寒假第一时间赶回来,在他教室外面等了一节课。    整条走廊的人倾巢而出,无不存着好看戏的心思。而学姐美貌艳丽,也确实担得起这样的瞩目,接近零度的天气,她穿了条咖啡色皮裙,光着笔直的长腿。    林谨承本来待在教室不肯出去,见凑热闹的人实在太多,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    走廊上的观众们看当事人来了,主动让出一块地方,但他走去对学姐说了几个字就掉头离开。谁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见学姐迅速红了眼圈,仿佛遭到羞辱夺路而逃。    他到底说了什么,至今仍是不解之谜。  反正学姐再没来过,四周对林谨承的蠢蠢欲动一夕之间纷纷平息,谁也不敢触他霉头。    眼下郁素才进校第一天,居然就和林谨承走到一起,这不啻于往平静的水面投下一枚鱼.雷。    “她身上那件校服是林谨承的吗?都能借他衣服了,关系肯定不一般。”  “呵呵,比学姐真的差太多,根本不是一个档次的,不懂林谨承怎么会看上她。”  “可能帅哥就喜欢标新立异吧。”    闻萤在一旁不吭声地听,没做任何表态。    郁素的确是自来熟,才刚见面,就把家里情况透了七七八八。闻萤嫌她啰嗦,又不好当面表露,便配合着听完一个课间。不过郁素只说户口还在这,要回来参加高考,才这时候转学,并未提及林谨承。    心里盘算着怎样才能从她嘴里套话,闻萤右肩突然挨了一下。    “闻萤?”  几张陌生脸孔从教室后门围过来,看样子等候多时了。    对方一个个面色不善,闻萤一下想起什么,太阳穴突突直跳。    挽住她的手臂早就松开,女生们招呼都顾不上打,争先恐后地跑进教室,确认和自己不相干才困惑不已地回头看。    “小包姐托我传个话,上午第四节课后放学,你乖乖去校门外面找她。”    闻萤竭力保持镇定,应一声干涩的“嗯”。    “给你两次机会,哪里没听清楚赶紧问。”  “听……听清楚了。”    发尾挑染一撮红毛的女生声音不大不小,说完用手背轻拍两下闻萤的侧脸,就带着其他人匆匆下楼。    闻萤片刻回过神,心慌得不行,两腿发软地倚靠墙壁,出了一额一手的冷汗。    走廊面阳,让两棵高大的泡桐树挡住后,反倒成了纳凉的好去处。人影来来回回地穿行,刚才那些人行动低调,没引来多少注意。    至少,他们不想在学校惹事生非。  想到这,闻萤稍微放心。    “闻萤。”  老王像是从天而降,走到闻萤面前,眉头皱了皱:“身体不舒服?”    “没……我没事,谢谢王老师。”闻萤连连摇头,暗叹一声好险。  幸好没被老王撞见,否则少不了一顿盘问。    老王随口一问,正要转身,又想起什么似地说:“现在班上座位调不开,新同学继续和你同桌,没什么意见吧?”    闻萤一愣,惨白的脸上慢慢旋出笑靥:“我没意见啊,郁素人不错,很好相处。”    *    上课前的最后两分钟,整个教室鸡飞狗跳,响水一般沸腾。    闻萤低头佯装找书,在桌箱里回复方沐海发来的短信,他刚才看到她被人围堵,问“那些人找你有什么事吗”。手指飞快按键,她发了一条“谢谢,没事”就迅速关机。    所有老王不想翻来覆去强调的纪律里,在教室不允许使用手机也算一条。    闻萤把脸埋入臂弯,苦恼地计算放学后该从哪道门、什么时间出去才不会碰到包曼盈和她的同伙。    可这关她什么事?    明明是赵姝萍洗坏了包家的衣服,被洗衣店辞工。如今她每天闲在家里看电视,偶尔下午去外贸市场的成衣铺帮忙看摊,说是托熟人介绍了好几份新工作,录用通知却迟迟没来。    凭什么同样穿校服,那些太妹就能染发、文身和戴首饰,还不用被过问。  凭什么同样课间操后有人找来,找别人的是学校偶像,轮到她就变成一帮走狗。  还要为不是自己的错误买单,上下学爬坡绕远,东躲西藏。    闻萤紧紧攥着拳头,牙齿轻微打颤。  心里默念他的名字。    林谨承。    早晨在楼道被赵姝萍责令捡拾垃圾,爬到四米高的门上跨越铁刺,还有更多更多的时候,她都会默念这三个字。像一句简短的咒语,魔法醒过来,眼前炸开金色的小花。    啪。  胸口横贯的黑暗消散。  无畏无惧。    课桌忽然晃动起来,闻萤调整呼吸,抬头看见郁素在拿课本。    “你醒啦?”  话音刚落,上课铃响,郁素丝毫没有扰人清梦的自觉,反而笑得一脸灿烂:“你醒得真及时。”    闻萤没说什么,眼睛停在她身上披的那件校服动不了。    郁素低头一看,解释:“一个朋友的……真不知道夏天穿短裤短衣有什么不对,希望这样能让王老师火气小一点。”    “林……”闻萤怯怯看她,细声细气地说,“是林谨承的吧?”  “对啊,你也认识他?”郁素开怀大笑。    “那你们……”  “我们?”听闻萤总欲言又止,任是再神经大条,郁素也意识到什么,马上澄清,“我们什么也没有啊,我妈在他爸爸酒店做事,以前认识,别想多了。”    闻萤这才跟着笑起来。    后两节是英语课,在老师喊上课前,她凑过去小声说:“我们学的好像比你们那简单一点,以后多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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