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空旷的寝殿内满是挥散不去的药汤味。内侍轻轻挑开帷帐,垂目观察躺在龙榻上的人。老皇帝双眼紧闭,两腮深陷下去,呼吸声像是使用年头已久的风箱,急促又嘶哑。 已经是将死之状。 内侍放下手,恢复成垂首恭立的站姿。大雨连成线,呼啸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里外都是一片暗淡景象。跪在殿外的大臣们被寒雨淋了个透湿,苦不堪言。老皇帝昏迷了将近一整日,意识已经不清,却仍存着□□气。 着暗纹玄袍的年轻男子,执着烟斗从容穿过人群。雨水润湿他的长发和袍摆,在地上逶迤出一道浅浅水渍。大臣和内侍对他的来到毫无所觉,只顾努力维持脸上已僵掉的哀痛神情。 铺天盖地的风雨声中,恍然传来模糊的人声,极温和,却又极冷漠。老皇帝眉间一跳,惶惶然睁开眼睛。龙榻四周全是厚重的帷帐,将外界的光线事物全都隔离开,唯留了两根龙烛,散着昏黄模糊的光。玄衣男子站在榻旁,嘬一口水烟,向他点头道:“因为执念太深,所以不肯就此离开吗……那么,”他向形容枯槁的天子挑眉微笑,嗓音低沉蛊惑:“我们来做个交易可好?” …… 但九在黑暗中艰难行进着,好容易前方出现一点亮光,她大喜,连忙小跑着奔过去。光圈逐渐扩大,在她抵达的瞬间,突然耀出刺目的光线。但九下意识遮住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已经回到了人声喧嚷的街市上。 只是这街景和行人,怎么都是倒着的? 脖子上传来轻微的刺痛。但九转过脑袋,正好磕在猫的下巴上。猫睨着眼冷冷看过来,阳光反射在它的尖牙上,闪着森森的光。但九背上的毛倒竖,直觉反射,立即歪着脑袋装睡。没有发现异状的猫,继续叼着小灰狗的脖子,艰难拖着它,哼哧哼哧穿过街道,往酒铺里去。 “这家伙是不是最近肉骨头吃多了,这般的沉……离尤喂食也不知道控制,狗这种生物,可经饿着呢……”猫咬牙切齿碎碎念着,拖着装死演技可以去竞争奥斯卡的但九,跄跄踉踉躲避着过往的行人。但九半边身子蹭在地上,不时被突起的小石子刮到,生疼。她龇牙咧嘴地想了想,这时候让猫发觉她装睡的下场好像比较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演。 好容易回了酒铺,铺子里却空荡荡的,不见离尤。猫径自叼了但九去到柜台后面,一道微光闪过,赤足的银发少年半蹲着,拧紧双眉,伸出手指头戳戳狗脸。 “上回倒是挺容易就醒了。这次怎么睡了这么久?”少年抓抓头发,想了想,突然把脸凑了过来。一人一狗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呼吸可闻,但九只觉对方的头发蹭得她鼻尖发痒,她几乎要忍不住伸爪蹭蹭鼻子。 她这时闭着眼睛,听觉较平常灵敏许多。一人穿过人群,直通通向铺子里来。脚步声越发的近了,那垂在她鼻尖的一缕发也跟着拂开。脚铃随着少年移动发出清脆响声,但九听见他冷冷道:“买酒么?” “卖酒的掌柜呢?” 这声音听起来相当陌生。但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 伊洲站在门边上阻着来人进入。那站在铺子外的年轻人一身利落甲服,看起来有些眼熟。但九支愣起耳朵,恍然想起他就是原先见过一面的捕快小哥。 听他如此说,伊洲更加的不耐烦:“若不要买酒,就请移步,别耽误了我们做生意。” “先是邻国的杞贞公主,再到近来的前东厂厂督,都是进入到你们酒铺后消失了踪迹。”捕快小哥抱着刀,表情凛然,“虽没有直接证据,但是你们和这些人的失踪,肯定是有干系的。” 伊洲冷哼,嗓音更加冷淡:“那就等寻到证据再来。你这么大一个人杵在这,还让不让别人进来买酒了?” 两人互不相让,发色异于常人的少年气势迫人,捕快小哥下意识退了一大步,悻悻丢下一句“只盼着你们行事一直如此诡秘,莫让我寻到蛛丝马迹才好”,转身走了。 但九看着伊洲赤着的双脚,心想原来这就是光脚不怕穿鞋的。 及至后来离尤回来,化了那联结现世和幻境的小道出来,但九才由伊洲抱着,进了她歇息的房间。好一会过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但九以为少年已经走了,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身上有几处火辣辣地疼,应该是被路上的石子硌破了。 她龇牙咧嘴揉了揉。转了身面朝外,却吓了一跳。银发少年趴在床沿上,脸埋在手臂中,正在熟睡。神情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孩童似的无辜感。她愣愣看了会,把身子朝里头挪了挪。 又过了片刻,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玄衣男子站在门边,看着抵头熟睡的两人,抬手磕了磕嘴壶里的烟灰,笑意凝在唇角。 任务圆满完成,但九向离尤请求,能不能给她放个一天假,让她变回人形出去逛逛。她把胸脯拍得咚咚响:“给予适度的福利和奖励,能极大提高员工工作的积极性和主动性。我保证不会走远,天黑前一定回来。” 离尤瞅瞅她干巴巴的胸脯,砸吧一口水烟,从怀里掏出些碎银子,让她去了。 但九欢呼一声,捧着银子出了门。站在角落暗影里的人望着她的背影,略作思考,跟了上去。 街道上熙熙攘攘,走夫贩卒,货品琳琅。但九穿梭其中,看花了眼。不知不觉到了正午,她随意挑了间新开的馆子,要了可口的菜汤,边大快朵颐,边听周围食客聊八卦。只听旁桌人说,现今的皇帝命不久矣,又迟迟不肯册立太子,引得皇子各自发展势力,暗中争斗,想来迟早是要引起大乱的。又有人道,谁都摸不清天子的意思。皇帝若是驾崩之前未定下太子人选,那么承祖制,皇位该由大皇子继承。只是这大皇子的名声真是…… 同桌人摇头叹息。但九听完了八卦,也吃了个肚皮溜圆,扒拉掉脸上的饭粒,招呼小二来结账。店小二报了饭钱,但九点头,伸手进袖管里掏银子。 咦……银子呢?我银子呢?她抬头看看店小二,对方脸上的笑已经带上了些杀气。但九吓得一哆嗦,赶紧站起来,使劲蹦跶两下,还是没听到银子当当落地声。她懊丧至极,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丢了银子,转眼看到桌上堆得满满的包裹纸包,正要硬着头皮问问能不能拿这些抵饭钱,身后突然传来爽朗的男声:“我替姑娘付了。” 但九顺着声音望过去。这人倒不陌生,前几天还来过铺子找麻烦。 正是那个捕快小哥。 他今天没穿甲服,也没佩刀,较先前印象要平易近人许多。但九喏喏谢过,又问他家住哪里,想要改天把银子还过去。捕快小哥却已经拎起大包小包,领着她往外走了。但九跟在后面,心想这小哥先前是没见过她人身的。既如此,那么顺道走走也无妨。小哥此时的表现也和在酒铺里咄咄逼人的形象截然不同。他自来熟地搭着话,听但九信口胡诌是来探亲的,便指着四方街道热情介绍起店铺风景。眼瞅着日光倾斜,但九惦记着天黑前一定回去的约定,离着酒铺还有段距离,她和小哥匆匆告别,一头钻进小巷里。小哥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然后摇摇头,转身走了。 伊洲在铺子里守了许久,已经等得不耐烦。见但九哼着歌进来,显然心情不错的样子,他冷哼一声,硬巴巴地对她做了个跟我走的手势。女子却拉住他,低头在包裹里翻了翻,终于从里面翻出了一双尖头靴出来。 “总算是第一次领工资,想着给你们买点东西。呐,天气凉了,不要总是光着脚。” 少年垂眸看着,并不接过。良久之后突然将手一挥,气呼呼道:“老子才不怕冷。快跟过来,离尤有新任务要交给你。”但九瞄一眼被打落在地的靴子,强忍住要掐他脖子干一架的冲动。 离尤坐在那片山水幻境之中,看见但九进来,笑道:“今次还得麻烦你走一趟了。” 但九皱着脸摇头:“先前说是捕快打断了你们造梦。现在他不在,可怎么还要我去梦境里受罪?” “物尽其用而已。”男子磕磕烟灰,笑意隔着烟雾有些莫测,“钱也拿了,假也休了,该好好做活了。” 但九后背窜起凉意。可真是古怪,离尤越是笑得欢,她越是觉得害怕,每每如此。不像和伊洲在一起,还能随口揶揄他两句。听他话里说的,物尽其用,敢情自己在他眼里就是个当牛做马的物件。 “宿主的性情不同别个,有些喜怒无常。你周旋其中,须得小心,记得先保全自己。”离尤扬起脸去看远空纵飞的白鸟,“若是这当中记起了什么,不妨回来和我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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