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带他到殿内,母子两个见着面,她便悄悄退了出去,在廊下见着皇后,面色苍白,但是形容端庄,竟然领着柏月在一盏一盏的点上宫灯。    大悲以后,似乎能够看透一切,迎上凡尘疑惑的目光,皇后淡然自若,“你说的对,一味伤情只能称做无用。我也想明白了,我这一辈子庸庸碌碌,皇后也当的窝窝囊囊,总是哭哭啼啼的给人添麻烦。现在就想做点事,也为别人分分忧,大事做不了,怕添乱,做些小事情,显得我也不是那么无能。好歹点几盏灯,皇上想出来走走了,能照亮脚下的路。 ”     日暮四合,天地混沌,不明不暗的夜色,在远处和宫墙混做一团。    凡尘听到后头一句,就知道她心里还是惦念着皇帝,“凡事都要往前看,娘娘看开一些。咱们往后的日子还长,从头开始,并不算迟。”    皇后手里点灯的桐木,熊熊燃烧,映着她苍白的脸色也有了跳动的生气,“我知道。也只有你肯听我絮絮叨叨,”她停下来看她,含笑道,“往后啊,天长日久的,别忘了来跟我多说说话,我还要给你说媒呢。”    女人的柔软可以缓解剑拔弩张的气氛,凡尘听了会心一笑,跟她拜别后回到寿光宫,哪怕大战在即,还有了逗弄皇长子的闲心。    小人早慧,不过五岁,就很会讨人喜欢,“天下除了母妃,皇姑姑最美,皇姑姑长的美,穿的衣服美,连皇姑姑吃的桂花糕都美。 ”    稚声稚气,逗得众人捧腹大笑,凡尘笑他小滑头,“好啦,姑姑就吃一块糕,余下都给你。”    他又板起小脸来说不可,“父皇教过我,知足之足,恒足矣。做人不可以太贪心,我只要一块就好。”    “好孩子。”凡尘看着他酷似皇帝的容貌,心中感慨万千,直到无尘进殿来回事,她才回过神。    自从上回叫他查过裁冬,他就自发主动的做起了凡尘的眼线,满宫里打探,比谁都积极。    他喝一口茶,悄声儿道,“鸿兴宫门外的配院里,吴府带来的人不对劲。”    鸿兴宫门在西边,打西门进后宫最近,是以在内廷以外,宫墙以里,隔着一条河,单拨出一处四四方方的两进院落,专供因看望嫔妃进宫的家眷,带来的仆从歇息。    吴夫人进宫吊唁,带来的仆从护卫就歇在那里。无尘本来只是路过,遇到牵马的小太监抱怨,“多大的派头,住的地方不许靠近也罢了,我好心好意去马厩里添点草料也挨一通呲哒,有什么要紧宝贝藏在车里,至于防贼一样么!”    无尘劝他别生气,“外头进宫的,不懂规矩。别跟他们一般见识,显得咱们自己跌份儿。”瞧瞧,堂堂亲王,金尊玉贵的人,这么体贴入微,真叫人感激。小太监当他是自己人,又跟着抱怨了一大通。    无尘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悄悄的乘人不备去马厩转了一圈,果真有人守着寸步不离。护卫仆从一共二十多人,其余的在院子里不走动,也不要人伺候,关上门窗就呆在屋里。     无尘轻手轻脚想去听听动静,还没走到窗户底下,已经被发觉,里头人掀开窗户冷冷喝道,“什么人!”    无尘谎称是看花眼,觉得窗户上有蛇,一溜烟跑回来告诉凡尘。    “听你形容,都是练家子无疑了,”凡尘细细回想吴夫人,真没觉得有什么可疑,不过以免有什么意外,叫羽林郎进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万一打后宫里乱起来,咱们腹背受敌。寻一些可靠人手去处置,动静别大。”    羽林郎拱手,“微臣领命,这就去安排,一定速战速决。”     “等等,”无尘抱着他的宝贝盒子出来,兴冲冲道,“阿姐,我的宝贝终于有用武之地啦。”    什么泻药,痒痒药,蒙汗药,无尘的宝贝,让人………望而却步。    她哭笑不得,看着无尘跑出去不见人,转过来又叫胜簪传话给敏妃,“吴夫人难得进趟宫,必得寸步不离伺候好了。”敏妃聪慧,不会不懂她的意思。    外面起风了,呼啸而过,带着凄厉夜色铺天而来。一早知道今夜的厮杀,这一点一滴的时间,变得格外难熬。    无尘很快回来,说事情已经办妥。蒙汗药里兑了痒痒药,效果奇佳,捆的捆绑的绑,已经送去狱里受审了。马车里藏了弯弓铁剑,之所以没被察觉,肯定是宫门上有人里应外合。    她坐立不安,听着前朝的动静,陡然听说吴大人漏液进宫,霍然起身……终于来了!    寿光宫里一切安排妥当,滴水不漏,她没有后顾之忧。唯有前朝,她明知信陵王和太后都在,就是放心不下,不亲自去看,心中难安,忍不住拔足狂奔。    建章宫是帝王寝宫,重檐庑殿,盘龙回云,檐下悬的宫灯都比别处的更大更圆,连成一线,折射着房顶雪光,灯火通明,一片凄惨的白色。     吴大人领着族中几位朝臣,就跪在这一片光带里痛哭流涕,“皇上!昭仪死的实在冤枉,皇上啊!您一定要给昭仪做主啊!”    凡尘朝前走去,身后有人追赶上来讥笑她,“虽说你料理后宫是把好手,怎么,连前朝之事也要插手?”    阴沉的眉眼,除了吴王还有谁,领着一干朝臣进宫,想是要帮吴大人讨个公道。凡尘撇了一眼,脚下不停,“王爷不必草木皆兵,并不是人人都有登高之心。听说皇上今晚精神头好转,我来请安而已。”    吴王冷哼一声,“最好如此。”    凡尘反问他,“更深露重的,王爷为何进宫?吴大人不懂事,您怎么也跟他学上了。”    “荒唐!”吴王气势汹汹,“吴昭仪被人暗害丢了性命,为人父母,吴大人伤心难耐,请旨重查也是人之常情!”他转向她,森森的目光比夜还冷,“本王倒忘记了,料理后宫,吴昭仪之事,你也难辞其咎。”     凡尘笑说冤枉,却一点惊慌的意思也没有,甚至嗤笑出声,气得吴王压根发痒。她到了吴大人跟前,还好心好意伸手扶了一把,“大人年迈,怎可久跪在风头上,快起来吧,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得这样作践自己呢。”    吴大人从她手中挣脱出手臂,满脸不忿,“不敢当!我儿死的蹊跷,却有人一味说她是自缢而亡,陷我吴家于险境。其人用心险恶,应该千刀万剐。”    吴钧此人任工部侍郎数载,不骄不躁,谨慎谦逊,在朝中颇有美誉。却很可惜,这一次选择助纣为虐。  凡尘望着他,慢慢道,“大人为官数载,应该比我更知,祸从口中。我只想问大人一句,你是从何得知,昭仪是被人加害?”     他停顿片刻,恨声道,“贱内入宫吊唁,亲眼见到有异。你们包藏祸心,却躲不过至亲的眼睛。”    众朝臣在旁惋惜,“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说没就没了,为人父母,怎么能不心疼。吴大人还请节哀。”说罢挽袖撩袍陪着吴钧跪了下来,朝上拱手,“太后娘娘,皇上,请为吴大人做主啊。”    他们演戏演的真,凡尘只觉得好笑,这就是他们的计谋了,以此事逼迫皇帝露面,若皇帝再不肯召见,只怕……吴王就要打着护驾的名义,领兵入内了。    建章宫左右分立铜狮,压着汉白玉的台阶足节而上,抱柱上飞龙盘旋,彰显出无上的天家气象。两扇巨大的雕龙髹金大门缓缓打开,分做两边,芳姑姑扶着太后出来,走到人前。    凡尘忙上前去搀她,几日而已,太后老了许多,那份从容的威仪却丝毫不减,说话不疾不徐,“哀家精神不济,方才睡了一觉。梦到先帝托梦,说朝纲不稳,法度难守,他在天有灵也不能安息。吴大人,你为官数载,勤勤恳恳,先帝也曾赞你是中流砥柱,痛失爱女之心,哀家能理解。寻常朝臣漏液入宫,除非十万火急之事。你和诸位大人今日来此,哀家已知你所求,此处风寒,还请回去吧。”    太后一席话,刚柔并济,却并没有击退他们的作用。吴大人叩首泣道,“娘娘明鉴,小女遭人陷害,微臣无能,只求刑部查清事实,为她讨回公道。”    拳拳之心,闻者伤心,朝臣附和,请太后彻查。太后轻叹一声,“吴大人,你此来,是否只为替吴昭仪鸣冤?”    吴钧不假思索道是,太后点点头,“若吴昭仪沉冤得雪,你是否别无所求?”    吴钧抬眼望向太后,一时没敢回话,太后居高临下望他,眼中有洞察一切的清明,建章宫前天街广袤,无星无月的夜晚,风涌来如海浪,似乎轻易可以掀翻乾坤。    凡尘的声音在风中传递,绵绵飘出去很远,“大人想是还不知道,加害昭仪之人已经伏法。大人想来也认识,就是陪嫁昭仪入宫的裁冬,已被割了舌头关在水牢里,等到昭仪出殡那一日,生祭昭仪英灵。还有……”她微微一笑,“夫人和大人的两位儿媳难得进宫,我也命人好好招待,还请大人放心。”     “你!”吴钧倒噎一口气,“一派胡言!裁冬忠心耿耿,怎么会是凶手,你血口喷人!”    凡尘寒声道,“我奉命料理后宫之事,查处真凶,无人不服。大人若不信,大可派人去问。口口声声要为昭仪沉冤,怎么也不先问问我事情如何,就一口咬定真凶另有其人?难不成大人比我更懂事情内幕,真凶是谁?那么不妨说出来,正好诸位大人都在,也好做个见证。”     她伶牙俐齿,激的吴钧无话可说,只是咻咻喘着粗气。太后见状,疲累道,“事情早已了结,吴大人不知情不怪,眼下有了答复,诸位大人也都请回吧。”    朝臣愕然,只觉事情出乎意料,不知如何自处,交头接耳商议对策。    一片嗡嗡声里,吴王渐渐失了周旋的耐性,硬声道,“肱骨之臣痛失爱女,不论如何,皇上也不应该默不作声。本王今日一来要替吴大人求旨,二来,也为了求见圣颜。诸位臣工也在,连日来,三省六部的折子上了无数,多少大小事情都等皇上定夺,皇上不露面,连言语也没有一句,不得不叫我等怀疑。”    太后无奈道,“皇上咳了多少天,你们都是知道的,肺上的毛病,一时半会好不了,不是不让你们面圣,是皇上宅心仁厚,就怕过了病气给你们。”    吴王根本不听,“少扯这些没有用的!我们今日既然来了,就一定要见到皇帝!”     眼看生了分歧,朝臣中有人出面做和,恭声对太后道,“娘娘,我等臣工听命于帝王,心系皇上龙体,并无他意。”    忽听得建章宫门大开,铠甲铁靴的士兵,举着火把鱼贯而入,腰佩长剑,直指阶前。太后勃然变色,吴王却志得意满,“太后娘娘,还请您让开!”    “放肆!”太后怒喝,“你要逼宫不成?!今日哀家在此,看谁敢硬闯!”    吴钧撑着膝头起身,想是跪的久了,站起来打晃,稳住身形朝上略一拱手,“娘娘,还是请皇上出来一见吧。若不然,微臣真要以为皇上已遭不测,娘娘意欲不轨了。”    遭此变故,不光太后气白了脸,连随行的那些朝臣也变了脸色。他们当中多数是受吴钧所托,他为人中肯,从不得罪人。因为皇帝久不露面,他又说的悲惨,才答应来替他求请彻查吴昭仪死因。这一时风向大变,转圜过来,才知道被人利用,做了逼宫的利器。    吴王笑容满面,却又语重心长,“今日诸位臣工都可佐证,太后娘娘弑杀帝君,颠覆朝纲,我等为清君侧,平社稷,立下汗马功劳。他日史书工笔,都当名垂青史!”    他带的一队人马,人数过百,个个骁勇。控制了朝臣,无人敢轻举妄动。他胜券在握,撩袍而上,带着吴钧直奔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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