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叫:“书生?” 那凝结在衣裙上的眸光终慢慢的转移到她的身上,好半晌,恍惚的眼眸方才一点点的回复澄清。 她轻声问:“你怎么了?” 他的脸色依旧铁青,看着她,双眸幽深,良久,嘴角慢慢的绽放了丝笑容。 他的视线如吐丝的蜘蛛,一根根看不见的无形蚕丝一点点的缠绕出来,柔光万瞬,绵绵软软,密不透风。 他在那密不透风的绵软柔光中出了声:“没事。” 他说:“我只是——” 吐出两字:“怕火。” 月七不解:“怕火你还举炊?” 他嗯了一声,再开口,说的却是:“月七姑娘,这厨间,你不许再进。” 屋外的光线射入厨间,一点点的微尘在那光线中跳跃。 他看着她的眉目,满是认真,无半丝的调笑。 . 吃过午饭,月七换了衣裳,依旧坐在槐树下打着相思结。 女煞挂在树梢上,脚一甩一甩的,道:“难道是我看错了?书生只是个凡人?” 从柴门到厨间,书生动作虽快,可也不过就是凡人能达的速度;若是仙人,这点小火苗,伸个小手指就给熄灭了,何至于要跑过去,撞倒一路的东西,跑到跟前才能弄灭? 女煞苦思冥想了一瞬也得不到答案,索性从树上飘下,在月七耳侧说:“你家书生喜欢你。” 月七淡漠的回头看着女煞,摇头:“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书生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那个想要男子举炊的女子。 他怕火还举炊,该有多喜欢那个女子。 世上的情爱究竟是什么,让女煞死了三年还这般的牵肠挂肚,让书生那般怕火还学了举炊。 只是可惜…… 书生的脚上没有红线…… . 明月高悬的夜,月七做了个梦。 梦里,她站在白茫茫一片的云雾中,四周空无一人。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亦不知自己该往何处,索性便坐下来,扯着微凉的云丝塞入嘴中。 身后,风吹衣袍的轻微声入耳,她回眸,向来淡漠的眉眼中,缓缓的溢出了难得的一丝浅笑:“祗天?” 身后,从云雾深处走来的男子,面如冠玉,萧萧肃肃。 据说,九重天上,那最让四海八荒女神、女妖、女魔动心的上神便是眼前的这个,祗天神君。 照理说,身为天帝之子,九重天上默认的未来帝君,祗天与她这个九重天上最偏僻的月老殿中的一个小红娘,应该没甚瓜葛。 可祗天确实是月老殿里,与司命一般来得最为频繁的仙者。 司命到月老殿是因着他司天下凡人命道,而月老司天下凡人姻缘,两者可谓是同出一章,若不及时沟通,会闹出诸如那“凡人已死,而姻缘簿上还娶了活人”之类的笑话。 可祗天到月老殿,却不是为着公务,好似纯粹闲极无聊,来月老殿坐坐。 有时会聊上几句,有时真的只是坐坐,她静静的做她的事,他静静的坐在一侧,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开心的时候来,不开心的时候也来,好在通常不开心的来,就这样坐一会,回去之时,他的心情也能好些,好似这月老殿中自有治愈功能一般。 . 衣袍飘渺,祗天行至月七的跟前:“小七儿,下凡了?” “恩。”她点头,“我做错了事。” 祗天笑:“做错事的不是龙小王孙和狐小王孙吗?” 他在她身侧坐了下来,随手扯了朵云丝给她:“这个甜。” 她接过,塞入嘴中,淡然道:“我没阻拦,也是错。” “些许小错,不足为虑,你倒是可以乘机在凡尘中玩一玩。” 他将视线锁在她身上,上下打量了个透彻,方才问:“你还好吗?” 月七点头:“好。” 其实不太好,刚开始来凡间,有些事不太适应,两个小孙孙太吵闹,她更加不适应。 可她说了又如何,祗天在九重天上,又下不得凡间,除了让人烦扰别无意义,索性就不说。 “不习惯?”祗天嘴角含了笑,他看出了她的烦恼,伸手揉揉她的头,道:“慢慢就会习惯了,凡间……” 他笑:“有很多九重天上没有的趣事。” “恩。”月七点头,吃完了手中的云朵丝,祗天随手又扯了一片,递给月七,月七随手就接了,塞进嘴里。 “小七儿记着,凡人自有自己的命数,旁人不能随意干扰,小七儿再心善,也得想想自己,你快历劫了,经不得擅动旁人命数的反噬,知道吗?” 月七点头,她知道。 两百年前,月老下凡前半旬便说过她快要历劫晋升,其实作为一个九重天上不起眼的小仙,就算晋升一个仙位,依旧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仙,所以晋不晋升得成功,她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倒是祗天等人,看着好似颇为紧张。 祗天说:“抱歉,我在九重天上还有些许事宜,父君有令,不得擅离,可能还需一日。”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她知晓。 下凡前,她去告别过,可到了祗天的宫殿,守门的小仙说,祗天上神正奉天帝之密令前往昆仑,日前不在九重天上。 天帝密令,想来那事必定十分的重要,可他还能以神魂入梦的方式来见她,已然是有心。 月七笑:“无妨,祗天忙自己的吧,我能应付。” “小七儿——”祗天叫。 “恩?”月七抬头,看见祗天神色复杂,似乎要说什么,可万千言语从他眸中闪过,他出口,却只有两字:“等我。” 月七茫然:“恩?” “再过一日,我便下凡找你。” 月七淡笑:“祗天,我能应付,你不用下来。” 祗天却执着的说:“等我,再过一日,即可!” . 从梦中醒来,睁开眼。 窗外晨光柔柔穿过窗棂。 月七头微侧,视线穿过窗棂,淡漠的眼眸里藏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她起身,手搭在床榻边的粗布帷幔上,忽地想起了一事。 那是司命曾在月老殿跟她说起的一件趣闻。 据说九重天上有一个上神,是早就应该消弭于天地间的上古神兽应龙带来的两颗蛋中的一颗。 那两颗蛋也不知是何人所产。 应龙身为上古神兽,脾性也跟上古神兽的身份十分的般配,主要体现在看九重天上的上神们如同看牙牙学语的小娃娃一般,全然不放在眼里,自然不屑于去告诉他们这两颗蛋蛋究竟是什么蛋蛋,爹爹是谁,娘亲是谁,为何突然出现,今后有何打算。 所有的一切全盘没有任何的交代,让人心生疑虑,进而展开无限遐思。 九重天上的上神们只知,其中一颗龙气萦绕、有着浓郁的上古之神的气息,而另一颗就相对的弱了不止一丁半点。 据说那应龙对那颗有着浓郁上古之神气息的蛋蛋甚是关注,日日照看,哪怕只是滚出去一点点都会伸出爪子慢慢的勾回来,道句:“别闹。”话语中充满了宠溺感。 而另一颗蛋就好似凡间说的后娘养的一般,不管不顾,刮风下雨也不知晓去给挡一挡,可谓是偏心偏到了家。 在应龙偏心的照料之下,这颗有着上古之神气息的蛋在数千年前终于破壳而出。 据说那上神出壳的前一天,刚好天帝生子,天现异象,众仙家认为九重天上不会再有比那异象更好的征兆了,于是那天帝之子被认为是下任天帝最好的继承者,天帝给那有异象的儿子取名“祗天”,祗为敬也,祗天为敬天,可谓谦逊恭敬得很。 不料第二日,天又现了异象,比前一日更甚,尤其是蛋壳破碎的那一刻,万丈光芒照亮了整个九重天,天下百花齐放、凤凰齐舞……简直就是千万年难得一遇的喜庆。 可如此一来祗天与天帝就尴尬。 九重天的天帝不似凡间的帝皇,生来就是父传子,代代相传。当然,九重天的天帝也不是以出生的异象作为挑选的基本. 可问题是前一日,众神佛祝贺天帝之时,便有那如天帝心坎上的蛔虫一般的仙者,以异象为基准贺了九重天的未来,生生的将异象和储君之位扯在了一起。 却不想第二日就出生了异象更甚的蛋蛋。 你说将来的天帝的位置是给祗天呢,还是给这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上古蛋蛋呢? 而更让人觉着尴尬的是,那上古神兽应龙给那个出生时十分不收敛的蛋蛋上神取了个更不收敛的名字—— 她忘记了是什么名字,那时候司命只是随口闲话一说,她也是随意一听,听过了就忘记了,只知道那名字霸气得很,让九重天的神仙们一听,都十分的忧愁,总觉得,数千年后,九重天上将会有一场血腥味浓重的厮杀。 不过天帝不愧是天帝,十分的沉得住气,对那蛋蛋上神比对祗天都好。 而那蛋蛋上神由应龙抚养长大,一身的脾性也跟那应龙一般无二,比如说,走路的时候绝对是目不斜视,你在稍远点跟他打招呼,他基本是视而不见的。 恩,用司命的话语来说,就是他的眼中,从来不放他看不上眼的人,而让他看得上眼的人不多,故而…… 对于这颗蛋蛋上神,九重天上的其他神仙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又是宽慰。 羡慕是羡慕那一出世不用历劫就能得来的上神阶位,嫉妒是嫉妒那上古血脉、不论学什么都跟磕了世上最好灵药一般一通百通,宽慰的是,那蛋蛋上神似乎对于统御九重天、统御整个天下没有半点的兴致,而应龙似乎也没在一旁使劲的怂恿他去打江山。 司命喝醉酒的时候,也私下说过:“此事天帝最该宽慰,这般脾性的上神,能耐再高,也不可能统御天下。” 统御天下者,当心怀天下,眼中有世人。 而那上神,显然非常的不合格,就算天帝提议,九重天上的上神们也断断不会同意让一个心中没有天下的上神来当下一任天帝的。 何况如今的天帝之子祗天,虽出生的时候异象稍稍弱了一点,可为人处世,样样皆为上品,又极其难得的不骄不躁,不管对的是那蛋蛋上神还是南天门的看门神都一样和蔼可亲,可以毫不客气的说在九重天的上神们的心目中,作为天帝的继承人选,祗天完全吊打那蛋蛋上神! 司命星君说的趣事便与这蛋蛋上神有关。 据说千年前,那蛋蛋上神曾经入世历劫,回来后性情大变,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原本就不怎么喜欢出来瞎逛的人,更加不喜欢出来了,也不知道自己一个人躲起来倒腾什么,一众心怀天下、闲极无聊的仙者觉着那蛋蛋上神此举一定有深意,说不准就是为了将来忽地暴起,给祗天以重创一击,仙者们俱忧心忡忡; 二是那蛋蛋上神居然沉迷于下凡历劫,每一世不将自己虐个死去活来绝不善罢甘休,九重天上也有一些仙者沉迷于历劫,以此来剔除晋升路上的杂念,可如他这般敲骨取髓之举,着实没几个能赶上,一众心怀天下、闲极无聊的仙者更加担心不已,仿佛已经闻到了数千年后九重天上浓重的血腥味; 三是……是他居然在凡世间染了怕火那十分上不了档次的毛病。 堂堂上神居然不可见火? 这消息传入那一众忧国忧民、闲极无聊的仙者的耳中,纷纷欣喜的奔走相告,他们宛若找到了未来战乱起,祗天打败蛋蛋上神的希望。 也有不知死活的少神不信,刻意埋伏了数月,终于遇见了了蛋蛋上神,当着那蛋蛋上神的面,手指一捏诀,指间瞬间弹出了一束青蓝的火苗。 那火苗不过一小束,在无风自飘的九重天上摇摇欲坠。 可就是这样一束青蓝的火苗,让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上神骤然绷紧,整个人呆立在那处,仿佛一下子就中了癔症一般,那向来淡漠的眼中竟出现了近乎绝望的惊惶,瞬间就苍白了颜色。 后来,那偏心偏到家的应龙直接打去了那个少神的家中,将他家中的物件打了个稀巴烂,像极了毫不讲理、护犊子的老头子,这事一度闹上了天庭,后不了了之。 不然能怎么办?让连天帝都不怎么鸟的上古神兽跟你道歉吗?你就不怕他一转头将你家再砸个稀巴烂?然后再道歉,再砸个稀巴烂? 从那时,原本就没什么人敢惹的蛋蛋上神,更加没人敢惹了。 可这事过去没多久,那个蛋蛋上神又做出了一桩让九重天为之侧目的事情。 你怕火就怕火吧,终归有那应龙在,只要他不逆天而为肖想九重天上的那个宝座,谁也不敢再在他面前现什么有关于火的法术。 而作为一个上神,一辈子见不到一丁点火显然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毕竟就算房子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而蛋蛋上神神力全失用不了法术,这九重天上跟西瓜一般大小的夜明珠还是有的,再不济,也能将珍珠大小的夜明珠串成串挂满他的寝殿,反正保证让他压根不会想起火这种玩意。 却不料这蛋蛋上神闲着没事,居然跑到了太上老君的炼丹房去。 人太上老君的主业是炼丹,炼丹就必须要用火,不管你是三味真火还是三味假火,那都是货真价实的火。 一个怕火的人闯进炼丹房,九重天上的上神们光想想就能脑补出无数的剧情。 比如白发苍苍的太上老君拄着拐杖求放过,比如应龙怒砸炼丹炉,火光四溅,让人垂涎的丹药四处滚落,应龙脚一踩,碎了大半,光想想就有一种“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感觉,一个个后脑勺都凉了起来。 跟太上老君一般主业跟火有关的神君们一个个捏诀祈祷,蛋蛋瘟神不要到自己的家中来,不然就是满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可是他们一个,两个,三个……个个翘首以望的看着太上老君的兜率宫,盼了一日、两日、三日……居然没盼来太上老君的哭声,也没盼来应龙的怒啸声,一切平静得让人诡异。 直到半月后,有人瞧见了蛋蛋上神从兜率宫出来,整个人颜容憔悴得不成人样,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也不知这半月他怎么损耗自己的精气神的,居然能损耗到这只吊着一口气的境地,连走路都踉踉跄跄的。 于是人人看太上老君的模样,就是那种关爱临终老头的目光,和善得不得了。 那应龙从来不讲理,这蛋蛋上神还是一个小上神的时候,跟其他九重天上的娃娃一起玩,被挠了一下脸,都能去将那小娃娃吊起来打,何况这只剩下一口气了,应龙绝对、绝对不会让太上老君有那口气剩的。 绝对的! 可结果,一日、两日、三日……无数日过去了,那应龙居然从没到兜率宫去找过太上老君的丁点麻烦,简直柔顺可欺得一点都不像那头护犊子的上古蛮龙,真是诡异到家! 而更诡异的是,那怕火的蛋蛋神君再次跑去了以火为生存之本的灶神处,众神纷纷再次遐想出无数的剧情,翘首以盼灶神娘娘的哭声,可依旧一日、两日、三日……过去,灶神殿平静得经过的风都如三月一般,温和得不成样子。 有与灶神处的小婢女关系不错的小仙者探了探消息,结果探出一个几乎惊悚的消息来——蛋蛋上神居然已经不怕火了,蛋蛋上神居然去学举炊! 消息传出的那一夜,无数的仙者木讷,无数的仙者痛哭。 木讷的是因为作为一个尽职尽业的神仙,辟谷是修行的根基,不为口食之欲所惑这是基本的素养,而蛋蛋上神为了点口腹之欲,在炼丹房九死一生的克服自己的怕火之症,简直就是难以理解到了极点! 痛哭的是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了蛋蛋上神的缺点,能阻止数千年后那血腥的厮杀,结果这要命的上神居然借着太上老君的炼丹炉和灶神娘娘的灶台生生克服了怕火的毛病,你说,一个神仙怕火这种事虽然有些丢脸,可完全不碍着平日的日子,他要那般折磨自己,要花费那么大的力气去克服这么一个不上档次的毛病是为何?一众忧国忧民的仙者们觉着这已经是司马昭之心昭然天下了,他们已经完全肯定了数千年后九重天上必有一场让人惶惶不安的血腥厮杀。 . 月七知晓此事的时候,此事已经随着时光悄然过去了数百年,她在那大可擎天的树下静坐,慢慢捋着满树丫垂下的红线,听着司命问:“小红娘,你道,这上神是为何要去学举炊?” 月七对于这些事情并无兴致,只是司命既然已经说到了此处,既然他一脸“你问我吧,问我吧,我一定回答你”的模样,作为月老殿的半个主人,她觉得有必要顺应一下客人,于是问:“为何?” 司命凑近了她,神秘兮兮的吐出了几个字:“为了一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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