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江面铺了层银纱,皓月千里,浮光跃金,远处的江上传来渺渺渔歌,泊在岸上的一艘渔船上,有两人背对着他蹲在月光下。 走到半途的赵靑蕖停下来歇了歇,等喘得没那么急了,才继续往前走。待走近了,能隐隐约约听到些话语声,他下意识放轻拐杖敲地的声响,停在一处,那里足以听清两人的对话。 “这个碗我不小心磕破了一个口……”蹲着的纤细身影说。 长鸣:“……你还是别洗了。” 赵无眠没说什么,直接用实际行动表明自己要帮忙的立场。 “你干嘛把肉都给我啊?”赵无眠边洗边问。 长鸣:“前几天不还嚷着两个月没吃肉了吗?你多吃点儿,等离开就吃不上了。” “你也好久没吃了,你也应该多吃点,我夹给你你怎么又夹了回来?” “我昨天吃过了。” 赵无眠纳闷,昨天陈老伯没下海,除了糠咽菜哪里有荤给他吃呢?长鸣又唬她。 接着便只剩下一阵叮叮当当的洗碗声,见两人都在忙着,赵靑蕖等了一会儿后本打算离开—— “无眠,再过几日我们就离开吧。” 这把低沉的男声让他止住了脚步。 “不急呀,先等赵公子养好了伤吧,咱们好人做到底。”清脆的声音响起。 “那位赵公子来路不明,他的事你少管的好。” 清脆的声音染上不满,嘟囔道:“你怎么什么都让我少管啊?姥姥说了,让我们多多行善来着。” 长鸣沉默了一瞬,接着道:“救他那天,我看了他的命格。” 水声变小,赵无眠侧头看向长鸣,等他接下来的话。 “杀印相生,杀比相战,有火有铃,煞吉皆旺,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姥姥不是说过,要多多帮人化解命煞吗?或许我们能帮他。” 长鸣停了手中的动作,看向赵无眠,“无眠,你可知他肩上的火是赤色的,他不是荆人,你若帮他……”他蓦然打住,转口:“总之你少管他的事。” 停了一瞬,他继续道:“况且,他身后一片漆黑,我望不见他的前半生,他非大慈大悲之人,即大奸大恶之徒。无论哪个,你远离为妙。” “姥姥总说善恶只在一念间……” 赵无眠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长鸣打断:“此事你定要听我的。” 四下无话,阒静了片刻,水声才继续缓缓响起。 站在不远处的赵靑蕖,隐约听到赵无眠说了句什么,但他没有留心听了。 也曾有自称是半仙的算命先生说他“大煞大吉”,他不信命。 如今这个神神叨叨的道长说他“杀比相战”,他依旧不信。 他信的,我命由我不由天。 月色投在赵靑蕖身上,却投不进他心里。正准备转身离开,身后突然有人唤他—— “靑蕖公子!” 赵靑蕖回过头,就见原本背对他的纤细人儿,如今正对着他站在船头,手上还拿着湿哒哒的丝瓜瓤,一旁的高大男子也缓缓站起了身。 “公子,要上来看看月亮吗?” 赵无眠冲他笑着,露出了一排细白的贝齿,仿佛在背后嚼人舌根又被人抓个现行的事不是发生在她身上。 月色落在赵靑蕖肩上,为他镀了一层柔和的光芒,这分明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眼底却有他人窥不见的阴狠凉薄。 面对长鸣略带不善的目光,他反倒挂上了隽雅的笑容。 既然如此,那么愈是怕他接近她,那他就愈是要接近她。 悄无声息掩去眼中的讥诮和阴冷,赵靑蕖拄着拐杖缓步向小船走去。 赵无眠见他要上船,忙伸手欲搭他,一旁的长鸣不着痕迹地压下她的手臂,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了句“不合适”,便朝赵靑蕖伸出了手。 赵靑蕖望了眼面前那只大掌,唇角笑意更浓。 月色下含笑的他,清隽得令人难起防备之心,更别说是暗怀心思地揆度。 他搭着长鸣的手,顺势上了船。 今晚夜色浓郁,赵靑蕖抬头望了眼,淡淡吟了句:“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 赵无眠与长鸣对视了一眼,放下手中的瓜瓤,从旁拿了把矮凳给他,还是一贯的笑吟吟:“公子说的我不懂,但也听过一些老先生念着‘人间自是有真情,此情不关风与月’。” 赵靑蕖怎么会听不出她的意思——不过是想表赤心,怕方才的话他听入耳放进心。 呵,想表赤心却连诗也念错。明明是“人间自是有情痴”。 “道长说的是。”赵靑蕖面上不显讥讽的痕迹,只含笑坐下。 因为他的附和,赵无眠反倒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其实那句诗是她信口胡诌的,说不准赵靑蕖已经听出了不对。 那也该是听出了她的意思吧。 三人各怀心思地静默片刻,赵无眠一时也不知同赵靑蕖说些什么才好,只寻了把矮凳坐下,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墨夜中那轮弯月。 “那日莒以为莒的大限将至……”赵靑蕖顿了顿,突然问道:“二位道长那日为何救我?”他将目光划至赵无眠和长鸣身上。 长鸣未说话,自顾蹲下身继续清洗锅碗。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赵无眠答他,面上是一派诚恳认真。 但赵靑蕖心中却只觉好笑。 又是七级浮屠,这世间谁还会真正把佛和善放在心里,救他不就是为了虚荣心吗?何必冠冕堂皇。 这一年他已二十有七,弱冠已满而立未达,却已经见过了这人世间所有的景象,一颗心更是被打磨的刀枪不入,再也不信什么真善美仁义礼。 或许这世道真是有这些的,但于他而言,意义早就不在于拥有,只剩下如何利用。 若这小道士当真揣有这些虚伪的,那他现在就要利用这些东西换得那些该是他的。 “道长的救命之恩莒没齿难忘。不瞒二位,莒方才的确在无意中听到了二位的一些打算。莒自知福薄命浅,承蒙二位搭救,才得以再在世上苟活几日。 若是二位道长不便,自去,不必顾及我。我也算是自小苦到大的,虽然文不能文武不能武,但即便是成了废人也尚且想要自食其力一把,又有何看不开放不下的。” 他的声音清淡,看着赵无眠的表情更是平静,但不知为何,赵无眠却在他无波无澜的外表下瞧见了一种绝望的灰暗,和未卜的死寂。 赵靑蕖说罢,支着拐杖缓缓站起身,许是腿伤未愈的缘故,他身子晃了晃似要跌倒,赵无眠看得心惊,当即上前扶住他。 如此近距离接触,赵无眠在他抬首时显出的那双凤目中,清楚看见了孤绝和落寞。 之前只觉得这位身高八尺的文弱书生面如冠玉,生得极好,却不知当他睁着眼与人对视时,既冰清又温润的气质如此摄人心魄。 一旁的水声也静止了,长鸣注视着两人的动静,面上看不出情绪。 赵无眠握了握手中搀着的胳膊。 那两只胳膊瘦得仿似两根没肉的骨头,无端就让她想起了这位赵公子很早很早以前身穿蟒袍坐在高头大马回眸睥睨的情景,以及前不久他披头散发身负刑具的模样。 赵无眠问他:“公子你为何会被官府押解?” “道长在救我前可曾见过我?” 赵无眠认真思索片刻,还是决定隐瞒真相,答道:“我和长鸣第一次见你是那日你被官爷鞭笞之时。怎么了?” 赵靑蕖笑了,目光愈发温润,竟把赵无眠看呆了去。 “道长,你或许是记不得了。也罢。我曾在京都任过一官半职,后来朝廷彻查尚书左仆射贪污一案,正好查到了我的头上,会审后朝廷判我流放,所以才从京都一路押解至此。” “你确实与贪污案有染吗?”赵无眠认真注视着赵靑蕖的眼睛。 赵靑蕖的神情冷淡下来,整个人仿若被覆上了一层霜,平静地可怕。 他虽是被连坐,但确实贪了。如何能不贪?为了人脉他得贪,为了人情他得贪。别人愿意被你贪,说明你权够大话够重,只要不被摆在明面上说开,这就是种变相的荣耀。 就连他那自诩正派的好师傅也是朝廷巨贪,他又有什么好愧疚的。 可是现在他不能承认,他不但不能承认,还要装成受害者的模样。 逢场作戏蛊惑人心、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不是他最得心应手的吗? 赵无眠听见赵靑蕖说完那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后,大大地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她记忆里的那个玉缨上官果然是个公正廉洁的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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