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嫣悄悄地打量着四周,雕花拔步床,桃粉轻纱帐,还有眼前这个芙蓉妆镜台,这确是她的闺房没错。再看床旁的衣架子上挂着湘妃如意云纹对襟小袄、石榴红彩蝶穿花百褶裙,还有一条碧玉如意绦,衣架的台子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滚着雪白狐狸毛的大红羽缎斗篷,地上还摆着一双红底掐金的羊皮小靴。 这套行头她如何认不出来,这恰恰是她今年的过年新衣,放着年初一时才穿的。她素来最得爹爹疼爱,在上个月才刚满了母亲的二十七月孝期,爹爹就嘱咐冯姨娘给她和姐姐还有表妹都制了色泽艳丽的新衣,说是新年新气象,年轻的姑娘家不要总穿着素色掩了神采。 沈嫣这下是完全信了奶娘的话,她还真是回到了去年除夕夜里。 “一会儿见着姨娘您可得嘴甜一些,她毕竟为老爷生了三少爷,这两年也算是会做人……” 别看刘嬷嬷有十根胖指头,却极是灵巧,三言两语间就梳好了一个灵动俏皮的分肖髻来。 沈嫣抬手抚了抚脑后,不意外地触到一处异样。 她脑后发根处有一弯浅浅的浮痕,这是打小有记忆起就有的,她自己瞧不见,让长姐给瞧了,说是一个浮起的银月牙,一直以来沈嫣都以为这月牙就与她左肩的梅花印子一样,都是出娘胎时就带来的胎记。 捋着一缕乌油油的发丝在手中把玩,她想着心事。 锦衣卫来沈府是为了寻找遗落的腰牌,还有十二年前被灭门的太傅府遗孤去向,更要追究金铃手钏的来历。 从锦衣卫与父亲的口中得知,那腰牌是十二年前太傅府灭门惨案中那些锦衣卫不甚遗落的,杀上门来也是为了取回这个罪证,再杀人灭口。 想来父亲与太傅府有些渊源,才会在太傅府惨案之后去过现场,捡了那块腰牌,更将太傅死里逃生的小孙女带了回去。那些锦衣卫那样确信当年遗孤就在她和长姐还有表妹三人之间。表妹虽与她都是十五岁,却是这几年才来沈家。如此只有她是最相符的,然而长姐只大她一岁,若说是父亲有意隐瞒身份,那在年岁上虚增一年混淆视听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那手钏是她自小就有的,平日里甚少佩戴,听奶娘说起也只是抓周礼而已。表妹见过一回,夸过好看,她就送了出去。思来想去,虽不知这小小的饰物为何会引起锦衣卫的关注,但毕竟也是一条重要线索。 将这些线索一条一条铺开理顺,她逐渐有了头绪。 才梳好头,门外匆匆忙忙走进一个大丫鬟,刘嬷嬷回头见着,就没好气道:“姑娘都起了好一会儿了,你怎地这时候才来!” 那丫鬟不卑不亢,从容道:“奴婢方才就知道姑娘醒了,恰好冯姨娘又打发人来催了一回,因知道嬷嬷您在房中,故奴婢就与那人打发了两句,说姑娘还在忙着绣像,等收了针脚就马上过去。” 这般应对很是稳妥。逢年过节,闺中女子都会亲手做一些女红制品给长辈以表孝心。这样说,即便是沈嫣去了晚些,旁人也只道她是为了给家人赶制过年贺礼,还会有谁会为此生出责怪来? 沈嫣看着这丫鬟,若昨夜所发生的一切是真的,她是死了一次又回到了生前的半年,那么从这一刻开始到明年八月中秋将要发生的事应该都与她记忆中的相同。 这是她的贴身丫鬟,叫芬儿,她身边伺候了十年。话不多,人也细心。只是平时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看着不太讨喜,常为此遭到嬷嬷们数落。 芬儿同沈府签的是十年活契。等过了正月这卖身契就到期了,到时候芬儿家中继母会来将人接回去。当时沈嫣虽舍不得可也不好再留。哪想芬儿是被继母拿去换亲,做了一对穷兄弟的共妻。这丫头自幼在沈家长大,受着礼教熏陶,哪能忍得了这等屈辱,当晚就撞柱而亡。 今时今日的沈嫣可与先前的不一样了。既让她知道了芬儿将来的惨遇,就断不会坐视不理。 梳妆打扮一番,总算是可以出门了。 出了淑宁阁,一主二仆往前头主宅大堂去。府中处处可见过年气象,新门神,新对联,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走到半路,遇上后厨的人请刘嬷嬷去帮忙做个点心。 待刘嬷嬷走后,芬儿扶着小姐继续往前头走,本是该赶脚程的,可偏偏小姐却不心急,非但步子挪得慢,还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说起了话。 “芬儿,你到沈府多少年了?” 芬儿眸色微暗,道:“十年了,奴婢七岁进府的。” 沈嫣道:“我记得你来时,我也才五岁大,当时爹爹让你来陪着我,可把我高兴坏了,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咱们虽名为主仆,却情同姐妹,你说是不是?” 芬儿没想到小姐会突然这么说,当下腾起感动,红了眼眶。 沈嫣菱唇微翘,侧眸看她:“我是将你当做自己的姐姐一般看待,若是你遇到什么难处,尽管与我说,可千万别瞒着我。” “姑娘!”芬儿咬咬牙,停住脚步,忽然就跪了下去。 沈嫣不防她如此激动,连忙去拉她。 好在府上人人都忙着过年的准备,这园子中没什么人走动,主仆俩走到偏僻处,芬儿这才说了实情。 将来龙去脉粗略听了一遍,果真与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沈嫣这些更加深信不疑,自己还真是重活了一遭。 她攥紧了手心,指甲深深地嵌进娇嫩的肌肤,既然老天爷再给了她一次机会,她就断不会让同样的悲剧再次落进沈家。当务之急,则是极尽所能地去做一些改变,让沈家在八月中秋那一日躲过厄运。 芬儿说得声泪俱下,沈嫣看着心酸,安慰了一番,最后道:“你先别急,这事儿容我想想法子,兴许还会有些转机。” 芬儿没想到小姐竟会替自己出头,当下又是感动得又要下跪,还好被沈嫣及时拉住,又安抚了她几句,擦干净了脸。 这时候时辰是真的有些紧迫了,主仆二人赶忙往主宅大堂去。 这时候才刚到酉时,天色还亮着,沈家正厅崇光堂正门大开,门前两排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俱已点上,灯火摇动,红光一片,就是在白日里也显得分外照人。 站在门前的大红毡上,沈嫣抬眸望进去,济济一堂全是沈家的人,果真只等着她了。 不过,便是最后一个来,她也没误了时辰。 因此她一点儿也不心虚,走到父亲跟前,盈盈地道了个万福,道:“嫣儿来迟,让爹爹久等了。” 她话音才落,就听得有人道:“二姑娘当真是好谦虚,这儿除了您自个人,谁敢说是您迟了,只能是咱们这乌泱泱的一屋子人都来得太早罢了。” 沈嫣余光扫去,说话的是站在父亲身后一位生得七分容姿的明艳妇人,正是目前在暂管家务的冯姨娘。 看到这位姨娘,沈嫣嘴角的笑容浅了浅,勾出几许冷意。在上一世此人出卖父亲的丑恶嘴脸还历历在目,这样薄情寡义的蠢妇,如何能叫她生出半点敬重? “虽说未迟,总是来早一些更显心意。姨娘就是极有心的,申时还未到呢,就打发人来催了两三回,女儿心里一急,险些给扎了手。教针给扎了倒没什么,就怕弄脏了绣品,那明日可就拿不出个像样的贺年礼来为爹爹贺年了。” 这话乍一听好似是在应着冯姨娘,可沈嫣却全然没有给其一个眼角余光,而是低眉顺眼地对着父亲解释。 毕竟,严格论起这沈家的主人,只有沈天元与两女一儿四人而已,一个姨娘再怎么得宠,也不过是一个妾,正房的二小姐与老爷在说话,哪有一个妾室随意置喙的地方。 冯姨娘见她完全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嘴角一抽正欲再说,却听沈天元乐呵呵道:“不迟,不迟,灯也才点上,这时候来得刚刚好。” 一家之主都这样说了,谁还敢说半个迟字,冯姨娘白了一张徐娘俏面,却也只得银牙暗咬,将满肚子的牢骚又咽了回去。 看着父亲,沈嫣不由想到他在中秋夜惨死的模样,心里蓦地悲伤起来,忙低下头掩去眼中涌出的热潮,“爹爹待孩儿真好。” 此刻无人知道她的心思,她不过一个才过了十五岁生辰的少女,纵是一副自责感伤的模样,也好似撒娇一般,落在旁人眼中,只瞧见了她身上那道说不出的天真烂漫。沈天元慈父心怀,更是心疼怜悯,哪会往他处深想,大笑道:“马上又要大一岁了,怎地还说哭就哭。” “爹爹,天色不早了,您再与妹妹说下去,可就真要误了时辰。” 站在沈天元左手边一个清雅少女不疾不徐地开了口,正是沈家嫡长女沈姗。 沈姗虽只年长一岁,却稳重许多,沈嫣向来以其为尊,她会与父亲撒娇卖乖,却不敢在长姐跟前耍性子。她连忙站到其身旁,乖巧道:“长姐说的是,现在人都齐了,爹爹莫误了正事儿。” “你这丫头,惯会卖乖。”沈姗往妹妹额上轻轻一点,佯装正色,可嘴角的温婉笑意不减分毫。 沈嫣想起上一世长姐被人拖走,最后不堪受辱扑刀自刎,复又起了悲伤,喉间热涌,险些哽咽出声。她只怕自己若再多看几眼,会逐一想起在场家人的各种死前惨状,忙忙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去看旁人。 一同过年的,还有沈天元母家表弟谢同一家。谢家往上六代都是书香门第,到了谢同父亲这辈家道中落,谢同的胞妹谢瑶十三岁时被内廷官入选做了宫女,谢同则带着一儿一女到了青州投奔表兄,在沈天元手下谋了一个府学先生的差事。 拜过了祖宗,年夜饭才算开始。 沈家人丁凋零,再因有谢家在,还得男女分席,这饭吃得倒比平常的还要冷清。沈嫣揣着心事,只觉得味同嚼蜡。等到撤了宴席,却还要守岁。好在沈天元并不是死守陈规之人,才到亥时,见两个女儿露了疲态,于是就打发了丫鬟婆子送几个孩子回各自住处去。 沈嫣如蒙大赦,带着刘嬷嬷和芬儿就快步走出崇光堂,她脚步颇快,择的路也不是回淑宁阁的,走了几步就见一纤柔少女走在前头,正是她的表妹谢柔漪,她表叔父谢同之女,与她同岁,几年前就在沈府与她姐妹作伴。大户人家容留一两个落魄亲戚的子女本是一件善举,上一世却连累了无辜,使其与沈家人一同遭了锦衣卫的毒手。 沈嫣唇儿一弯,回头说要去表妹那一道守岁,让奶娘先回去,自己则带着芬儿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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