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看到这张照片会如此激动,是因为一件年代很久远的事情了。 大概是七年前。那时候我还是整天蓄满太阳能的青春少女,连贫穷都限制不住我的想象力,反倒是深受各类花式脑残的偶像剧和言情小说滋养,有着无比天马行空且不切实际的幻想。凑巧那时我们混凝土姐妹花臭味相投适才初遇,我的文学才思有如连绵泉涌,生涩笔尖仿佛倾注了灵感源泉……虽然我现在回想起当时的写作水平实在是令人作呕且极度羞耻,但这个不太重要。 重要的是,由于树立了以后要成为中国最疼的青春文学小说家这个伟大志向,我当时秉着退一步海阔天空的男二号原则,十分洒脱的放手了物理课,也放手了仿佛讲的不是中国话的物理老师。从此以后,物理课的铃声,便是我桃花源的大门。 但千算万算,我还是太过天真,聪明一世却算岔了物理老师的战斗力。我以为她慈眉善目之下藏的是一颗劫富济贫的济世之心,但没有想到她那副猫哭耗子假慈悲的面孔之下,是烧杀劫掠无所不为。 那时恰是下午最后一节课。食堂的香味一阵阵搅动着鼻腔,搅动着精神生活极度匮乏的这群年轻躁动的灵魂,整个教室里时不时飘起“待会吃哪个套餐”、“今天好像有黑椒里脊”的细碎的议论声。我当然不属于这个圈子,我极强的自制力不允许自己向不良诱惑低头,不过事实上我也记不太清当时自己有没有边想着黑椒里脊边流口水,边假装像往常一样忘我地创作。 然而兴许是黑椒里脊严重打扰了物理老师与各种乱七八糟受力分解的缠绵,一瞬之间,教室里毫无征兆的忽而归于死寂。 略一抬头,就看到她像传说中的武林高手般手法精准地迅速抽走了我压在物理书下的厚壳写作本,一阵狂风裹挟杀气四面顿生。 然后她极冷的一双眼眸扫过我。我本来想慷慨就义,但无奈天性使然,只从牙缝里挤出来很怂很言情的几个字。 “老师……我和物理,我们……不合适。” 于是那位看上去年近花甲的柔弱老太太,当着全班的面,生生把我那本看起来很刚硬的本子撕成两半。当初那种震撼,直到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 · 平地一声惊雷,雨幕连绵。 晚自习的时候我躲进图书室,面对我处女座的残骸失声痛哭,泪水一滴滴沿着侧脸的弧线啪嗒啪嗒地浸染纸页,幢幢光影将我眼中蓄满的泪水晕染点亮,画面很有琼瑶奶奶的质感,很美很凄凉。 但是可能也没有失声,记忆总是有自动美颜磨皮和滤镜功能,所以很多时候美得不像话。可能我只是放开我的公鸭嗓放声哀嚎,眼泪鼻涕混一把,感慨自己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作家这条路上注定面临坎坷挫折。 如果是倪之长,可能悲伤是因为这件事情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着实丢脸,但我不会。我向来认定自尊心解决不了温饱问题,只有金拱门才是永恒的,是以能不跟自己过不去绝不为难自己。 但是我引以为傲的作品这样被人践踏,比她用各种难听的词汇羞辱我还要难受一百倍。 当我哭的忘情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这个平时被人遗忘的废弃图书室里还有另一个人。如果不是我持久且有爆发力的哭声终于让他意识到自己忍无可忍,可能我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个封闭的小空间里还有人正好整以暇的欣赏我的丑态。 当然他不会欣赏我,因为他“啧”那一声的时候顺带翻了一页书。然而纵使细微,这一声微不足道的语气词还是像尖刃般划破了阒静之下我那发自肺腑且极富情感的独角戏。我的哭声像是突然断片一般戛然而止,潜意识感到冥冥之中有一根命运交织的细线牵引着我,那是一根我害怕被别人发现逃晚自习以至于被通报批评的细线,引我迈着胆怯的步伐龟速移动到书架后方。 昏黄的光线自头顶缓缓打落。 不过是最寻常的一眼。 真的只是最最寻常的一眼。 你在他眼中还是寻常可见的路人甲乙丙丁,而他在你眼中却骤然化作整片星河。千年幽寂,万般晦涩,也因为他,蓦然间秉月而明。 · 我们的初遇很有青春疼痛文学的质感。只可惜最后我痛倒是痛了好多年,也没疼痛出属于我爱情的大胖儿子来。 在那片极其引人犯罪的昏黄灯光下我们第一次确认过眼神,我实实在在被他微微抬眸的模样惊艳,他也实实在在被我痛哭流涕的模样惊吓,但据我毕生所学,第一次惊天动地总好过死水无澜。虽然我的脸上映射着液体的光泽,但丑态好过擦肩。是以直至今日我还是认为我给他的第一印象留下得很成功,很苦情,很浓墨重彩。 片刻后我在惊艳中回神,呆头愣脑地问:“同学,你一直在啊?” 他答:“不然呢?” “其实你可以……不用那么有礼貌。”我竭力在我放空的脑袋里找着合适的措辞,“我打扰到你看书的话,你吱一声示意一下你的存在也是可以的,你看这样多不好意思。” 然后对面的男生合上书页,露出那个偏执地浮现在无数个深夜,百转千回地穿梭在我梦里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我示意过,用我的眼神。” 我边垂头嘀咕了句“真含蓄啊”,边慌乱的从口袋里掏纸想把又要掉下来的鼻涕擦干净。也许如果当时这串恰逢其时的倒霉鼻涕不出现,我会更加清晰的意识到这个笑容对我的蛊惑力道之深。但当时我没有,我只是顺其自然地像扔纸一般恍若未睹地过滤掉,以为自己微微加速的心率和烧红的两边脸,只是夜风和眼泪短暂余韵过后的尚存的幻觉。 · 当然一切不会发生的那么顺利,行云流水的故事情节并没有留下给我们联络感情的空闲。 门外高跟鞋撞击地板的啪嗒啪嗒的声响适时将我拉回到现实,翘晚自习的水深火热又挤走这种偶像剧的虚浮幻象重新占据了我的视野。 “这么倒霉,不是说这破图书室万年没老师查的吗?”无计可施之下我只能向对面相识不过五分钟的战友求助,“要被抓我们都得完蛋。” 与我形成鲜明对比的战友倒冷静得反常,让我十分怀疑他是不是想在小鸟依人的女同学面前强装镇定。他扫我一眼,叹了口气,合起书页,放回书架……在我心急如焚地观赏完他这一系列仿佛阅兵仪式的庄严动作之后,他只淡淡丢给了我一句“没事”然后缓缓从书架里抽出了另一本书。书名没大看清,反正是那种单个字拆开我还看得懂,合上就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玄乎的书名…… 我打死也不会承认那一刻我有那么点想动手。 他可能也捕捉到了我情不自禁翻出的巨大白眼,及时补充道:“我会出去,你站在这里别出声就好。” “要死一起死,我很讲义气的!” 他瞟了我一眼:“我怕麻烦。” 他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讲话太过简略,喜欢耍帅,没事就特别惜字如金。是以这并不能怪我在他此言一出之后出于天性的自作动情,认为他指的麻烦是怕我为此受到牵连,为了保护我,宁愿一个人承担这份苦楚。这更让我一颗少女心为之大振,大有美色当前理应举身赴清池的大义凛然之感。 然故事的走向总和我意料中的背道而驰。 在管理室老师开门走进的那一瞬,我几乎是怀抱身先士卒的觉悟抢先跳了出来,用仿佛当兵一般的士气吼出那句“老师我错了”,完完全全将男生刚迈出的脚步震慑住,同时掩盖的还有那声在我的衬托之下显得细如蚊蝇般的“妈”。 所以说内心戏太多还是不好。在我想把自己宫刑一百万次的同时,我大概知道他说的“怕麻烦”是什么意思了。 · “……中场的时候责任编导和嘉宾核对一下下半场环节,由邱筱筱负责。”抑扬顿挫的声音停顿了半晌,“小邱,把你口水擦擦,你有问题吗?” 周导照常如唱戏一般的腔调强行牵回了我的神思。我好不容易从缱绻过往中转身,没大听清前面的部分,就被突如其来的“意外之喜”冲昏了头。 “周导,我……我没准备好,我可能不行。”我强壮平静的压住内心的澎湃汹涌,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绝,“我见到男明星把持不住!” 此言一出艳惊四座。我很心疼我身边的肖环,他憋笑憋的辛苦,肩膀抖得像个筛糠子。 “那行吧,肖环负责。”周导笑了笑,倒是一如既往地好说话,末了路过我身边还不忘友善的小声提醒,“这毛病得改啊,做我们这一行的,哪天不跟男明星打交道?”顿了顿,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怎么之前几期节目没见你有这毛病?” 我露出心虚的笑:“这毛病它……发作急性,因人而异,下次争取改正。” 说实话,这种蹩脚理由让我本人都分分钟想撬开自己的天灵盖做个脑颅检查手术,然而周导没来得及找我的茬,因为下一秒我就看见他的眼神完美地掠过我,向我身后的某个角落扫去。 “哟,这不是北庭吗!”周导眼睛眯成一条缝,“怎么不进来坐,来挺久了吧?” 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呼吸在骤然间屏住,下一秒便听到后脑勺飘来一句轻描淡写的“不久”,嗓音深沉,与记忆的音调微微重合,又好像因为时光太过久远而有了微微的偏移。我不知道。 也没有时间等我寻找一个合适的表情回头,他熟视无睹十分无意地与我擦肩而过,甚至连眼神都吝啬略微驻足,倒叫我一瞬间流露的无措无处遁形。 我臆想过无数种重逢,偶像剧亦或是谍战剧亦或是情景喜剧二人转,太过丰富的想象力经常把我的大脑硬盘弄死机。但原谅我与现实失之交臂。我说过的,惊天动地总好过死水无澜,我宁愿重逢丑态百出,也未想重逢偏是后者。 这让我的心脏久违地,猝不及防揪成了一团。 但我安慰自己,可能它太冷了,只是想取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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