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回家了。    她站在门口,像个客人。  陈锐柯帮她摆好拖鞋,“进来啊!”  “这是我们家?”  “是有点小,有点乱,我一接到电话就去找你了,走得急没收拾。”  “这真是我们家?”  “说吧,哪里不满意?”  “我没想到我们家住别墅。”  “嫌大还是嫌小?”  “当然大啊!”  陈锐柯放心了,“上次你嫌小。”  “上次?”  “这次失忆前。”  “我每次失忆都不一样吗?”  “很不一样,性格习惯都会变,至于变成什么样,我也没把握。有时候你只喝热水,有时候又只喝冰水,有时候不吃肉,有时候又偏偏找肉吃……”  说来话长,不便细谈,陈锐柯及时打住。  “对不起啊!一定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碍事,这次总算正常一点,也算老天可怜我。”    听陈锐柯说,他们的父母早些年就去世了。陈锐柯又当爹又当妈,明明没多大年纪却把什么都学会了。    “不会在等我给你穿鞋吧?进来啊!”  “哦。”    终于回家了。那扇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陈香下意识回头,窗外的太阳被乌云遮了一小块,阴影投在她脸上。    “有印象吗?”陈锐柯站在楼梯旁,暗处。左手一支烟,右手扶着楼梯扶手。  “没有。”  “一点都没有?”  陈香摇头。  “没关系,慢慢来。”他从暗处走出来,走进太阳下,与她站在一处。他微笑着,露出一颗可爱的虎牙。    陈锐柯带她认识了一遍自己的家。  她的房间是冷色调的,女性特征的东西较少。看上去是一直有人打理,很整洁。陈锐柯证实了这一点,“你离开以后,每天都有阿姨来打扫。你很爱干净,有点洁癖。不过这几天阿姨家里有事没来。”他往桌子上抹了一下,一层灰。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擦。”  “难得勤快。”  这回的变化多少还是有点喜人的。他应该开心才对。    陈香看着自己的书架,没找到一点点记忆线索。这么多书,难道她都看完了?  她随便拣了一本全球通史,书不太新了,很多折页,还用不一样颜色的笔做了记录。    陈锐柯不知何时来到身后,声音很近,“这都是你以前看过的书。”  陈香莫名拘谨,把书塞回书架,擦着他的肩膀走过。    陈锐柯是个好哥哥,对她体贴耐心,只是长得有点冷,但给她的目光从来都是和善温柔的。这一定是血缘的力量,毕竟她这个拖油瓶很难令人高兴。    窗台旁边是一张小书桌,摆着手工书架,笔记本电脑,一个小仙人球,一个相框,里面是她的单人照。看着自己的脸,竟然也有些陌生。    “这是你上大一的时候拍的。”陈锐柯说。  “我读的什么专业?”  “计算机和英语。”  “双学位?”  “嗯。你是学霸。”  “学霸有什么用,得了这种怪病?”    天气晴好,可她并没有丝毫好心情。  “阿香,你才刚回家,我们不想这些不愉快的好么?”陈锐柯抚着她的肩膀,声音温柔。  即使这样,低落的情绪还是缠着她不肯轻易放手,“同样的话我一定说了很多遍。”  陈锐柯没回答,但目光已经说明一切。  “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  陈锐柯叹了一声,站到窗前,接下来的话应该也不是第一次讲了。  “五年前,你伤了头,之后就得了这个病。”  “怎么伤的?”  “原来院子里有一个秋千,你不小心摔了一下。”  楼下院子的小草坪的确有一处空闲,陈锐柯的目光就落在那里。    两人一时都没了言语,看着同一处。一个什么也想不起来,一个陷入回忆。    “有父母照片吗?我想看看。”  “等一下。”  陈锐柯时有沉默思索,但都没让她看见。他很快从别的房间取来一个相框。    以为见到父母会有点感觉,但实际情况又令她恼上加恼。她完全不认识这两个人,也没有任何感觉。不悲伤,不想念,只对自己憎恨起来。    她差点摔了相框,“怎么办?我无可救药了,看见自己的父母也没有感觉,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阿香,别着急。”  “我想不起来……还有别的照片么?”  “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不可能没有的。”  “你出事之后,情绪有时候不太好,有的东西就处理掉了。”  “谁处理掉的?”  陈锐柯无言。  “谁?!——我?”  “阿香……”  “果然是我。我怎么会是这种人?”  “阿香,别这么说。你的变化有时候是很没规律,你自己也控制不了。不用灰心,你这次就恢复得很好。”  陈香陷入自我否定,听不见其他,“这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你何苦去找我,让我自生自灭算了。”  “阿香,相信我,都会过去的,相信我。”  “过不去怎么办,过不去怎么办?我是个废人,我没用!我完全没有用!”  “阿香!”  陈锐柯将她拥进怀里,轻声安慰,“会过去的,相信我,会过去的。”    陈香哭了好一阵,直到哭累了睡着。    陈锐柯给她一部苹果手机,她不会用。不是说智能手机么,怎么用起来这么难?智能手机,智能电视,智能电饭煲,什么都是智能的,可她就是不会用。陈锐柯说不用着急,每一次她都能很快适应并且学会,这次也一样。因为有他的信任,她才没有一气之下把那些东西砸烂。    回来三天,饭是陈锐柯做的,衣服是他丢进洗衣机的,她像个笨蛋,只会给人添麻烦。    “对不起。”  “什么对不起?”    陈锐柯在书房工作的时候,陈香满怀歉疚前来道歉。  “我什么都不会,笨死了。”  “你要是笨,就没有聪明的了。三天了,再有一个礼拜,你就什么都会了。”  不知道他哪里来的信心,还能笑得出来。  “每次都是么?”  “嗯。”    “你前妻也在这个城市么?”陈香话锋忽转,成功把他的笑容赶走。  “嗯。”他答得含糊,应该是不想提及。  “等我好了,你就去找她,我保证再也不给你添麻烦。既然你还爱她,不要因为我——”  “——因为你什么?”他抬起眼睛,莫名令人生惧。  “因为我耽误了你的人生大事。”  “我的事,你不用管。”他翻了一页文件。  “要不,我帮你去说说,说不定你们——”  “——阿香,这件事我们不提了。”  文件又翻了一页,他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耐烦,不高兴。但陈香知道,这个话题必须就此终结。  “对不起。”  她轻声退出去。  文件又翻了几页,该签的都签了。陈锐柯捏着鼻梁,看向她离去的方向。    小草坪修整得很利落,绿莹莹的一片中间,陈香一袭白裙,单薄得好似随时都能随风飘走。    家里熟悉了三天,她的焦虑减少了一部分。陈锐柯打算带她出去转转,但她还是有些怕,人多的时候总是拽着他的袖子,像个小孩儿,一步也不肯离开他。    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陈锐柯只是去拿一盒牛奶,陈香转身找不到人,急得泪眼汪汪,脸都白了。  陈锐柯才露个脸,陈香就一把拽住他的袖子,“你去哪里了,也不告诉我一声?”  “就在你身后,买牛奶。”  “不在,我刚才根本没看见你。不逛了,我们回家吧。”  “好,听你的。”  陈锐柯牵起她的手,摸到一手汗,“阿香,我不会离开你的,不用担心,不用害怕。放轻松。”  “我知道,我会努力适应。”  “阿香,你看着我。——我跟你保证,永远不会离开你,不用有这样的担心,好吗?”  “好吧。”她似乎仍有余悸,手心不断出汗。  “我会努力适应。”还是那句话。  即将离开父母的孩子会在父母跟前拍胸脯保证不哭,一转脸他们就哭了。现在的陈香,就像个孩子。    回家路上,陈香终于放松心情,能在他三米远的地方自由活动了。  街心公园有个卖烤地瓜的小摊,陈香拿钱去买。老板人很好,给她挑了两个大的,一个稍微硬一些,一个稍微软一些。正和她的心意。    找完零钱,陈香忽然怔住了。  正和她的心意?    “怎么了?嫌小了?这是刚烤出来的最好的了。每回都没这俩好。”老板解释道。  “每回?你见过我?”  “啊。你不住前面那个别墅区么?以前你们好几个人来,也好些日子没见你了,挺忙啊?”  陈香茫然点头,“啊,挺忙。”    “买完了吗?”陈锐柯忽然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买完了。”  “该回家了。”  “哦。”    这日以后,陈香再也没吃过街心公园的烤地瓜,因为老板再也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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