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应天府往东去,行约十里路,可见一山,名落霞山。  山上四季林木苍苍,涧深林茂。  眼下正好二月初,山上积雪消融,涧水初涨,适合闲猎。  一群鸟黑压压地从头顶上飞过,落下一阵雨滴般的密密的叫声来。  不一会儿,山岗那边传来阵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晃眼,数只野兔从眼前疾奔而过。冲在最前面的人骑一匹高大的黑马,那黑马周身皮毛光亮如新,一看便是千里良驹!  后面二十余骑紧跟而来,看样子都是些将领和侍从。  当先那匹黑马之上的背影极是高峻,那人高举弓箭,嗖的一声,不待人反应过来,箭已离弦。  立时,飞跑的三只猎物齐齐中箭,一头栽进草丛。  后面登时爆出热烈的喝彩声。  半晌,黑马上的背影才回头。  不过三十上下的年纪,浓眉如剑,星眸若渊,深沉的眉宇间尽透出逼人的英气。此人便是从安南凯旋不久的宣威大将军祈盎。  “大将军箭法还是一样的好!”  “那是!……这回南征,若非大将军箭无虚发,只怕隘益、鸡陵二关还得鏖战十多天,那能这么早还朝?”  有侍从立即下马,跑去前面扒开草丛,寻出几只中箭的猎物。  “大将军现在射兔子如此厉害,回头找女人也一样厉害。” 一四十上下、满脸络腮胡的将军打趣。  后面军士一听这话,立刻一阵哄笑。  祈盎见众将说笑,也不着声,眉目间透着一股子孤傲。  立刻有人反驳:“李副将此言差矣,大将军这样的的人物,还须自己去找女人?自然有若干漂亮的女人送上门来。”  人群又爆出一阵哄笑来。  “陈副将说得有道理。”有人应声道:“昨日,定边侯家里才送来了请柬。道是为大将军接风。谁不知范候爷家的千金可是咱们应天府如今出了名的三大美人之一?候爷这是想早些定下乘龙快婿呢!”  祈盎勒马在前,听得一众军士拿自己取笑,面色沉静,沉毅的目光在人群中一扫,只道一声,“小王爷人呢?”  “大将军别岔开话题!”  “……小王爷还在后面呢。”  话题成功地转到了小王爷身上,“小王爷哪里是来打猎的?分明是来闲游。”  “听说小王爷在兀良哈时,弓马娴熟,是辽王几个儿子里头最出彩的。怎么到了应天府就变了?哈哈哈……莫不是被我应天府的繁华绮靡消磨了本领?”  众人口中的这位小王爷,便是兀良哈辽王的儿子——拓赤。北方边境互市,皇上担心兀良哈以互市为由行不利边境安宁之事,故要求兀良哈以拓赤为质。  祈盎早年曾在北方兀良哈待过一段时日,和拓赤衣食骑射一处,故而关系非同寻常。如今小王爷来京为质,适逢祈盎还朝,自然少不了往来。  “小王爷今日本就是不来的,还不是被大将军强行叫来……”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从山间传来,紧接着传来一个爽朗高亢的声音,“可不是么?足见你家大将军多么不近人情!”  “吁——”  说话间,数骑快马已停在眼前。  当先的那人骑在俊马之上,身形魁梧,鼻挺眼深,眉目俊毅,看样子是个蒙古人。这人便是众人口中的兀良哈拓赤。  军士们素知拓赤草原长大,生性豪爽,言辞之间也什么顾忌,打趣拓赤,“听说小王爷今日本是要去秦淮河的,不知是被哪家青楼的姑娘挽住了脚步?”   “我倒是想啊!”拓赤也坦率,“可一连这么多天,却连人家面都没见着……”  “小王爷说的莫不是秦淮河上的六姑娘?”有将领道。  拓赤一脸异色,“你怎么知道?”  “小王爷是草原上的英雄,风流倜傥,一表人才!放眼应天府,除了六姑娘那样的人,谁舍得给小王爷吃闭门羹啊?”  拓赤大笑几声。随手从旁边树梢上抓起一把残雪,冷不防地扔向祈盎,“你们中原讲究‘成家立业’。你如今都名扬四海了,什么时候成家?……回头我带你一起去逛逛秦淮河,会会那六姑娘去。你精通音律,听说那六姑娘也是个行家……”  祈盎一侧身,堪堪躲过那雪,嘴角弯出一道嘲讽的笑意,“不去!”   “这是什么态度!”拓赤趁祈盎不防,又朝祈盎扔了一把雪,却没有注意到旁边将领们神秘的表情。  有将领憋不住话,“小王爷想游说大将军去青楼,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大将军连富家千金都看不上,如何瞧得起青楼女子,管她是谁?”  ……  拓赤摊手,朝祈盎,“……你不去,别后悔。”   祈盎脸上仍含着嘲讽,铁鞭一挥,打马而去!  有将领担心拓赤脸上难堪,解释一句,“大将军最是厌弃青楼女子。”  拓赤回头对着众将笑一笑,大声道,“你们大将军我还不知道么?他哪是厌弃青楼女子,他是对女人都有成见。”补一句,“长得不好的自然入不了他的眼,长得好的,他便尽以为别人只会阿谀逢迎、美色事人……”  “也不能怪大将军,”有将领正色,“谁让那些姑娘总对大将军抱有企图?”  “你们就袒护你家大将军吧!”拓赤铁鞭一扬,打马而去。  一路上,树梢未化的积雪,滴滴答答地落下莹亮的水珠来。  不多时,众人便远远落了后,等翻过一个山头,拓赤小王爷带着随从早不知闲逛去哪里了。  地上仍有许多树叶还裹着残雪。众将循着马蹄印追祈盎而去,无奈大将军马快,追了很久,仍是未看见半个人影。  众人又赶了一程,仍不见人影。然而周围山势不及向时陡峭坎坷,再往前走一段,远见积雪之下,居然露出了森然的绿意。  原来这一片山坡全长着茶树。  这时节,满山茶树苍翠异常。透过积雪,还能看见一些茶树上开着粉的,白的,红的茶花!  众人刚从残雪凋敝处来,这漫山的白雪、碧意和茶花,实在是让人又惊又喜!  饶皆是一介武夫,在这花香弥散在微寒山风中,都不觉心旷神怡,颇有世外桃源之感!  有人遥望一山茶树,感慨道:“这么多的茶花,是野生的,还是种植的?”  “不像是野生的。”  众将打马,顺着路上的蹄印,又赶了半炷香时间。  眼前的景致是更好了!  一片澄澈如镜的湖泊映入众人的眼帘。蒹葭丛生。  灿灿的黄色与漫山的白雪和碧叶茶花相映成趣,美如画卷。  一只调皮的鸟雀,扑的一声点过水面,顿时搅乱了那湖面的宁静,湖水一圈一圈漾开去。  众人正诧异这世外之境,忽听得不远处有簌簌的响声,寻声望去,只见山坡上有一着深蓝袍子的老者埋首于绿树丛中,不知在做甚么。  陈副将道:“这地方如此偏远,竟然还有人。我去问问有没有瞧见了大将军。”  待众人走近,却见这深蓝袍子之人正在埋头培土植树。  陈副将叫了两声“老人家”,这蓝袍之人才起身来。  这一下,周围的众军士可是吃惊不小。  这哪是什么老人家,竟是个年轻和尚,且生得样貌清俊之至。  陈副将诧异,“如此俊峭之男人,普天之下只怕也是少有的!瞧着那人手中的一株根茎完好的茶树秧子,道:“大师,这漫山的茶树是你种的?”  这年轻和尚,躬身见礼,却并不答话,只道了声“阿弥陀佛”,又弯下了腰。  陈副将忙道,“大师且慢,你可看到一骑黑马的将军打此经过?”又补充,“……是个很年轻,极英武的将军……”  年轻和尚顺手指了指南边的小路,“阿弥陀佛,往那边去了。”  陈副将道了谢,和众人往南。  行了不到半箭之地,便看见祈盎勒马立于湖边。  “大将军,大将军,大将军……”,众军士高兴呼道。  祈盎一动也不动,只伸出一只手来,示意部下禁声。  山谷里一时极静,只听得微微的风声和鸟雀鸣叫之声。  静下心来时,仿佛这鸟声和风声中还有一丝缥缈的若有若无的乐音,这声音时断时续,不甚分明。  陈副将一干人不明就里。  正想时,祈盎却突然开口:“陈副将,当年你随我出征漠北,逐敌寇千余里,凯旋至京,皇上龙颜大喜,亲自赐宴,曾让丽妃娘娘奏了一曲《铁马吟》,你可记得?”  “自然记得!”陈副将打开了话匣子,“丽妃娘娘入宫之前便是琴艺闻名天下,当日那曲《铁马吟》当真让君臣叹为观止,只怕当世无人可及。”  “陈副将此言差矣。对岸的那曲《秦桑曲》,你们可有听见?其意韵,其节律,远在丽妃之上。” 祈盎缓缓道。  陈副将心下诧异,想这荒山野岭的些许个管弦之声如何比得过皇宫禁院的嫔妃?!  然陈副将口中却只顺着祈盎的话,道:“大将军善音律。大将军说谁好自然便是谁好。我一个大老粗,兵书懂点皮毛,乐曲听得出什么高下来?”  祈盎顿了一会儿,又道:“元熹五年,我和你们随父帅行军,途经天山,在凌霄峰的石缝间曾见一朵雪莲,可有印象?”  “这个怎会忘记?”陈副将一本正经,“雪莲这花,将士们从来只曾听说过,有缘能亲眼见一见,又怎会忘?”  “那花怎样?”   “还用说,美过世间所有的花。”   “你又错了。”祈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世间最美的花并不是天山雪莲。”  陈副将疑惑:“大……将军,那话可是当年您亲口说的。”  “对,属下也记得,当年大将军确实说过。” 李副将也附和。  祈盎也不辩白,只望着远方。  陈副将觉得奇怪,环视一番四周。银装素裹的山野,只见遍野的浴雪茶花。心下诧异,道:“大将军莫不是又认为茶花才是世间最美的花?”  祈盎摇摇头,“世间最美的花,——不在你我近旁,……在水一方。”  陈副将等人莫名其妙,但顺着大将军的视线望去……  一顷湖水对面,一株极高大的茶树,旁有草亭,亭中正侧坐着一个素衣女子。  众军士茅塞顿开,大笑起来。那别有意味的一番豪放大笑,吓得近旁的几只雀子翅膀扑腾一下便飞走了。  祈盎不理身后众人哄笑。  对岸那位素衣女子已抚完一曲,缓缓起身。  后面两丫鬟,一人相扶,另一人用素缎包上了石几上的琴,尾随那素衣姑娘而去。  片刻,三人转过花树,便再也看不见了……  “世间真正美丽的女子,不啻要有倾国的容颜,必得有遗世的清雅与静美才好。” 祈盎望着对岸。  后面众将不免又哈哈大笑。  李副将是个粗人,大手一挥,“好看便是好看,要那么多讲究做啥?”  陈副将饶是一向稳重,也不由取笑:“末将等一直还以为大将军只知征战,不恋女色呢。——说到底,还是男人。”  又一中年部将不无感叹道:“话说回来,这女子确实生得好。”  大伙儿也都附和不已。  祈盎挑眉一笑,言语中有少见的戏谑:“好看么?回头我讨了来给你们做大将军夫人。”  众人一时瞠目:  这位大将军平日言语不多,征战在外时,从来只听得他严析敌情、广布军令……甚少听他开玩笑,还是拿女人开玩笑,竟还搭上自己!  一时愈发哄得厉害。  半晌,陈副将道:“这么说来,大将军是看上了那姑娘。……大将军可知道那是谁家的姑娘?”  李副将不等陈副将说完,“咱们这些人,刀光剑影里生擒敌人都不在话下,还说是个小娘们儿。管他是谁家姑娘?只消我老李走一趟。”  祈盎没有多说,掉转马头时,却又发现不见了拓赤人影,“小王爷没跟上来?”  有人大笑,回道,“大将军不用记挂小王爷了。说不定小王爷已折回秦淮河,找他的六姑娘去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