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大人有些奇怪,环视一圈周围,发现众人并没有将目光聚于自己这边,而是望向了门口。  情不自禁望向门边。只是,柯大人还未反映过来,却先愣住。  微风拂过满园梨花,飘飘洒洒飞落漫天的白雪。透过层层轻舞的梨花,门口有个身着素衫、面戴轻纱的姑娘正走来。  她的发上只有一枚茉莉色流苏银钗,长长的妃色的束发娟带。娟带伴着风花轻舞,愈发显出这姑娘不与俗同。  众人都注视着这如花神遗世的美丽女子,忘了一切。却没有人注意到宾客席上那位户部尚书王大人眼中的复杂心绪,——爱怜或忧伤。  也没有人注意到那位上座的大将军,他斜倚于楠木大椅,低了头,眼中只有琴卷。  门口的执事官差待这姑娘走过,才回过神来。疾趋两步追上,话也有些不利索:“这位姑娘,……做什么?”  这边,九善已迎了出来,“到这里来,自是比试音律的了。”又解释一番。  那官差一听是宋桓和柯大人亲自点了名的,二话没说,在名册上加了雪妒的名字。拿起名册,高唱:“第二十六局,雪妒姑娘。比试曲目《暗香》。”  穿过梨花,雪妒来到琴案前,未和崔尚宫见礼,也未谦让,就着琴几落坐。  有风吹来,她只低头拂去琴上的几朵落花……  车尚宫见此女不讲礼法,心下极是诧异。中原最是讲究礼乐的,如何这女子一语不发便罢,却连最基本的颔首之礼都没有。  眼前的女子,纤指一拂,是美妙的乐音。  乐曲刚响了两个调,车尚宫便屏住呼息、凝神细听。  如此天籁之音,半生以来,竟然从未听过。  真正的技高之人,只用听一两个音调,便能度知技艺之高下。  显然,眼前的这个不讲礼法的中原女子,技艺之高,是车尚宫前所未料的。  车尚宫大为惊奇,自己潜心音律三十多年,在朝鲜国无人能及,自度中原也罕有能出其右者。实不料这样的一个女子,年岁在自己之下,音律竟然能臻此造极之境,委实不可思异。  微风时来,香气氤氲,花瓣翩跹而舞,院里院外悄无声息,只听得到花落之音。  一朵莹白梨花落在雪妒长发上,广袖轻晃时,花朵顺着她如丝的长发滑落至肩,至琴弦……    祈盎微低了头,手握琴卷,虽则眼睛落在书卷上,双耳却未遗漏任何一个音符。  古人语:琴为之乐,可以摄心魄,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绝尘俗。  此曲和雅清淡,实是音在弦外,旨在音外,其意境深远,其自然天成,其不事雕琢之韵,实堪称庄周所喻“天籁”。  只是,让祈盎奇怪的是,琴声伊始,便觉曲风有似曾相识之感,仿若何处听过。  只不待第二章曲子弹至一半,他已是诧异万端。《暗香》本是极难的曲子,能用一抱素琴将此曲演绎得如此绝伦之人,是怎样的人?  ——他从未遇到这样的人。除了他自己。  他曾谁都不放在眼里。  这一次略有不同。始觉好奇……  慢悠悠地抬起了头。却,顿时惊住。  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如此熟悉的身影,原本只比记忆中只是多了一方覆面的轻纱。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让他左边的柯大人和右边的范姑娘吃了一惊。  柯大人也忙跟着站起身来,小心请示:“大将军,莫非瞧出了什么差池?”  祈盎回过神,自觉失态,摆摆手,又坐了下来。  其他人的神思皆在这风华绝代的姑娘身上,倒未注意到座上大将军的举动,连游廊上的众女子此时也无不凝神听那美妙的乐音。  只有范小姐,他仰头望祈盎,若有所思,宛如秋月般的脸上笼上了一层薄薄的愁雾。  而此时,西座上的拓赤正凝神,细细地注视着梨花树下的女子……一拔弦,一抬腕。  如此蕙质的女子,怎还寻得出第二个来?  曲已终,院落却很安静。  只听两只雏莺不识时务地对语梨花枝头。  众人尚未缓地神,这女子已站起了身。  一言不发,如来时一般安静,径直往园外去。  执事官愣了一下,方回过神,追在后头,“姑娘且住,姑娘且住!崔尚宫还没有比过。”  雪妒仍向门边去。  等到执事大人再唤“且住”时,拓赤已从宾客席中站了起来,英俊的眉目间,有疏朗的笑意,高声道:“你难道没听出来?这位姑娘已经胜出了。”  什么?  官差一时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半晌,转身望向鸿胪寺卿柯大人,期期艾艾请示:“……大人,这……?”  柯大人还未来得及说话,琴几后面的车尚宫慢慢地站起身。  “这位公子说得对!”车尚宫抬起头,“实是无须再行比过,——这姑娘的琴艺,远在我之上。”  啊!!  园子霎时间炸开了锅,喧嚣之声,叫好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官差见场面有些难控,大力击鼓,“肃静——”“肃静——”  ……  好久,园内园外才静下来。  柯大人乐呵呵地站了起来,捋着胡须笑了几声,才格外大声地向众人宣布:“此局应天府小鸿轩雪妒姑娘胜过朝鲜国车尚宫。”    一阵欢腾和喧闹。  而雪妒,已迈上台阶。  祈盎忽然意识到什么,忙从座位起身,箭一般离席而去,朝雪妒:“你等等。”  雪妒没有回头。  祈盎疾趋几步,绕在雪妒的前面,阻住了她的去路。  她的脸被轻纱遮去了大半,只余一双盈盈如秋波的眸子,中有不食人间烟火的淡然。  “虽是蒙了面,本将军依然认得你。” 祈盎看了她半晌。  雪妒抬头:这是极英俊的,能动女子芳心的脸。却动不了她的心。  她一言不发,绕过他。  他显然是愣住了。  一个向来无视世间所有女子的高傲男子,大庭广众之下,如此被一个姑娘如冰霜般冷落……  这让他难以置信,他的眼里闪出一丝恚怒。  显然不愿就此罢休,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她的臂弯。  她的胳膊软若无骨,细细的胳膊甚至没有他常日所握刀枪粗细。  雪妒被这突出其来的失礼愕住,美丽的脸上显出了一丝惊愕。她向来深居简出,从没有男子对她如此无礼。  她挣扎了两下,但他是行过军的,如何挣得脱。  九善和十六姨忙上前来。  十六姨护着雪妒。  九善忙赔笑:“大将军息怒,我们姑娘娘素来少外出,不惯和陌生人说话,请大将军不要计较。”  祈盎不语,盯着雪妒,直似要看穿她面上的轻纱。——半晌,对着雪妒:“你是哪家小姐?什么名字?”  他的语气是命令而不是询问。  这样的语气能让一军将士小心翼翼俯首允命,却似乎奈何不了一个女子。  雪妒一语未发,甚至没有多瞧他一眼。  他低头看着她,银白的耳珰轻晃,柔软的碎发贴着凝脂般白皙的玉颈上。她拽动胳膊,试图挣脱。  祈盎这才清醒:问名是夫家的大礼。——自己刚才都问了什么!  自觉无颜,干咳一声,祈盎放开手,兀自回了坐处。    院外三顶锦轿早已等候在侧,周围全是挤挤攘攘的人群,半点也无法进出。  几个蒙古打扮的侍从走出来,殷勤地替小鸿轩的人分开了人群,辟出一道空地。  九善抬头一看,拓赤牵着马从园子出了来,——原来是拓赤小王爷帮忙。  九善想起一事,走近拓赤,“上回小王爷仗义相助,……魏夫人说,为表谢意,请小王爷到轩里坐坐,”秀眉狡黠一挑,“……雪妒呢?”  “魏夫人让六姑娘当面向你致谢。”  “真的?”拓赤喜出望外,又道,“致谢倒是不用。”  目送小鸿轩的锦轿离开,拓赤回头,见祈盎和陆林二统领也走了出来。  祈盎见拓赤眉梢眼角难掩喜悦、异于常态,奇怪,“何事如此高兴?”   “……六姑娘,我终于能见她了。” 拓赤一脸满足。  祈盎并没有留意比赛时官差所唱的名字,淡问,“六姑娘是谁?”  “……胜过崔尚宫的那位姑娘。你是裁判,竟不知道么?”又道,“连谁是谁都不知道,……哪有你这么当裁判的?”  ……便是胜过崔尚宫的那位姑娘……  祈盎微皱了眉头,探寻的目光落在拓赤的脸上,试图从他的表情度知他这句话是真是假?——那六姑娘冷淡如此,怎么会愿意单独见他?  “你不要不相信!”拓赤看出了祈盎眼中的怀疑,豪迈道,“可别以为天下的姑娘都只会为你动心思!”  望着拓赤打马离去的潇洒背影,祈盎浓眉半锁,回头时,向身后的刘督统,“去查查,弹《暗香》的那个姑娘,是哪个府上的小姐?”  陈副将和李副将刚从园子里出来,正行至门口一株老柳树下,隔着人群望向祈盎的方向,陈副将道,“大将军八成是看上那姑娘了。”  “不可能!”李副将从随从手中接过马缰,断然道,“以前在辽东的事,你忘了?大将军绝对不会看得上一个青楼女子,管她是什么花容月貌?”  “上回在落霞山,那弹琴的姑娘,与今日这姑娘倒有些神似。依我看……”陈副将道。  “……大将军军务倥偬,可也是男人。见着漂亮姑娘,玩一玩的心思还是有的!”李副将一副大嗓门,打断陈副将。  他这话也不无道理,陈副将一时不置可否。  “玩一玩……”  李副将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眉毛兴奋一展,“回京这么久,都没立功的机会!——这次,你们可都别和我抢功劳。”一脸得意,打马飞奔而去。  陈副将素知李副将行事鲁莽,少不得特意打马追上一程,殷殷叮嘱:“这件事,大将军自有主张,你可别胡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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