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九善和几位姑娘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小鸿轩和大将军素无瓜葛,十六姨怎么可能被大将军带走?”  柴叔连夜从鉴湖赶路而来,气也来不及喘上一口,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向众人道一遍。    几位姑娘早已大惊失色:“那李副将是大将军府的多年旧部,……将军想必不会轻饶十六姨!”  “大将军可不像秦一斋那般好对付。……怎么办?”  ……众姑娘都有些慌。  九善定了定心神,郑重向众人:“这件事千万不可让魏夫人知道。……魏夫人若知道,其它的不说,只怕又得牵怒六姑娘!”  众人点了点头。    三姑娘兰珠嫩皱眉,“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咱们得赶紧想办法。”  九善有些焦灼,“我能想到的、朝中能在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三朝老臣内阁首辅吴阁老了。可是,咱们和吴阁老半点交情也没有。”    “除此之外,”九善道,“咱们只能先请拓赤小王爷试试了。”  兰珠嫩脸色欣喜一变,“……听说小王爷和大将军是打小的交情。若小王爷肯出面,大将军必会网开一面。”  “可是小王爷肯出这个面么?”  “一定会。”  二姑娘穆雨丝接过话题,笃定道,“小王爷一向仗义,加之和六姑娘也算有交情,……忘记跟你们说,小王爷昨日还专程让人给六姑娘送来了一本《溪山乐律》,并着一幅“流风回雪”的匾额呢。”  “流风回雪?匾?”三姑娘不解地问,“是什么?”    “小王爷说,六姑娘楼前杏花飘落若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便给六姑娘的楼阁取名为‘流风回雪’,又题了匾送来。”    “‘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不是《洛神赋》里极言洛神美丽的句子么?”三姑娘反问。  “不管是什么,……看在六姑娘的份上,十六姨的事,小王爷应该会帮咱们……”穆姑娘道。    祈盎正在后院校场练箭,有士兵来报,说是拓赤小王爷到了,正在前厅。  祈盎已扣了三支箭,一边瞄靶,一边令道,“带他来校场。”  话音刚落,几支箭嗖地射了出去,立刻传来三声沉重的钝响,——皆中靶心。  “赋闲数月,弓马依旧娴熟!”校场外传来响亮的击掌叫好声。    拓赤常来大将军府,轻车熟路,已经找来后院了,不等祈盎说话,上前几步,“难怪你在校场,听说圣旨已下,你又要出征?”  “不错。”    祈盎就着石凳坐下,将石桌上一盏茶饮尽。   拓赤一惊,探身试问,“这么说来,今日,京城沸沸扬扬议论的,丘福丘将军在大漠全军覆没之事,是真的了?”    祈盎神色严肃,没有说话,自己添了茶,饮尽。  看他的表情,是真的了。  拓赤心头一震!    五军督护府的丘福丘将军此番可是领了四十万大军远征,军中四品以上的将领有十多位!——这么说,这所有将领和四十万大军全都葬身了大漠!    那么,这是本朝开国以来,朝廷攻防征战中从未有过的惨烈败绩了!    拓赤沉默半晌,想起外面的风闻,叹息:“可惜了李膺李将军,还有张松年张将军,都是不可多得的优秀将领,……当年淮安府一战中,我和他们曾有同袍之谊……”    “还有申将军,顾将军他们,都死了……”旁边的亲兵统领陆向谦忍不住气愤,“丘福素来刚愎自用、纸上谈兵!北征前,便有言官极力反对丘福挂帅,没想到皇上最后还是用了他……以致酿成大祸!”    “当时你家大将军正在南征,”拓赤道,“若非如此,北征的统帅便他了。”  “北方的战事,并非不可以等到今年……”陆向谦道。  “朝廷哪里知道你们这么快便能从安南凯旋?”拓赤一笑。  陆向谦一时无言。    拓赤啜一口茶,“本朝数十年征战,方立有今日之国威!如今,北方兵败战报才到,皇上便下旨要你领兵再度出征,分明是想要你洗雪耻辱、重塑国威。否则,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边境四国又会蠢蠢欲动了!”    拓赤抬头向祈盎,唇角一笑,“——你这回出征,可肩负着重任!”  祈盎没有说话,摩挲着手中茶盏,斧口周围因常年惯拿刀枪,有厚厚的一层茧。他自斟了茶,又替拓赤斟上,方道,“你来应天府后,向来甘心做闲散王爷,何时关心起军国之事?”    “对,这是你该考虑的事!我瞎操什么心?”拓赤直一直身,方道,“实不相瞒,我今日来,想向你讨要一个人。”    要一个人?  祈盎一惊,深邃的目光在拓赤脸上扫过:什么样的人值得他亲自来一趟?遣个下人来说一声不就是了?    神思一转,祈盎脑海里迅速浮出当日梨园盛会后,拓赤喜气洋洋地向自己道,……雪妒姑娘,我终于能见她了。  祈盎立刻明了,抬头向拓赤,“你要的人,是雪妒身边的十六姨?”    这下轮到拓赤惊讶了,他怎么知道?然而拓赤也没多费话,直奔主题:  “伤了李副将的那个叫十六姨的人,放了她,怎么样?”不等祈盎开口,拓赤又特意加了一句,“以你我的交情,区区小事而已,不是么?”    祈盎没有说话,他将十六姨带回来,有他的用意。  他自然不会轻易放了十六姨,即使小王爷是他最要好的朋友。  祈盎抬头看一眼拓赤,他目光炯炯,仍然眼含期待地看着他。    拓赤见祈盎犹豫,又补充,“那个雪妒,你也是见过的,是个与众不同的女子,……我很欣赏她。”  祈盎很不是滋味地咀嚼着他话中的“欣赏”二字。方道,“我可以答应你,饶她不死。”     想起那日雷雨之时雪妒惨白的脸色,拓赤放下茶盏道,执着又道,“十六姨是雪妒的倍侍嬷嬷,雪妒不能没有她。”     “你应该知道,她伤了李副将。对于一个武将,伤了右眼,两军对阵时,拉弓上弦时势难瞄准得了敌人。李副将曾与先父出生入死,也是我的叔辈,我就此放过十六姨,于他无法交待。”   他摆出一切理由。  “李副将那边,我出面调解,总可以吧?”拓赤又道,“十六姨不过一妇道人家,牢狱里多一个少一个这样的人,有什么大不了?”  “我不能答应你。”祈盎抬头。    “为什么?”  拓赤心下倒生出些诧异来,“对你而言,不过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囚犯而已……”  祈盎啜口茶,若真不相干,又何必将她带回来。抬头时,见拓赤眼神灼灼。    祈盎低思半晌,才抬头:“……也并非不能放人,让雪妒亲自来。”    鉴湖。  一弯月色挂于窗外的梧桐树上,枝上有惊雀对月而叫,引来阵阵虫声悉索。  月色透出几许清辉,映得蓬门别院似蒙了层淡淡的秋霜。  屋子里,洁白的茜纱床幔松松地挽在木钩上,雪妒刚刚醒过来。  精神虽多有些不济,然脸色却是好多了。    扫一圈屋子里的人,雪妒声音有些暗哑,“十六姨呢?”  小蛮拿了个月白软枕让雪妒靠着。十六姨的事情自然是瞒不过,只能据实相告。末了,劝道,“……姑娘不要担心,五姑娘她们能想办法救十六姨出来。”    雪妒哪里能放下心来?娥眉轻蹙,“收拾东西,回应天府。”  “不行,姑娘才醒过来,”小蛮立即阻止,“大夫交待了,姑娘要静养,不能劳顿。再说,柴叔回了应天府,别院如今没有轿夫。”    雪妒微闭了眼,她自然知道,以她现在的情形,没有车轿根本没法行路。  虽内心忧心如焚,只能吩咐,“柴叔一回来,便告诉我。”    小蛮只得点头应是。  “我体内的毒,……”雪妒心中疑惑:中了曼陀罗毒,无论气息、脉象皆不会是现下这般平稳。  “多亏了慧远大师!”丫鬟们你一言我一语,将慧远大师相助的始末一一说了来,又拿了慧远大师的药方过来。    丫鬟们只知慧远大师古道热肠仗义解难。  她们哪里知道,于雪妒而言,这位慧远大师,并非寻常陌生人。    就着床头烛台细细看那药方时,浅黄纸笺上,两行隶书格外清峻端然,她的脸色有些惊讶,眼眸里却慢慢浮起一丝疑惑。  小蛮见此,“药方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不对。”  绛纱灯罩的红色光晕里,雪妒秀发微乱,烛光跳跃里,面容美丽忽明忽暗……  “姑娘,传言不是说曼陀罗之毒无人可解么,为什么又可解了呢?”    雪妒闭目片刻,方道:“世间确无解曼陀罗的药方流传,医书上也无记载。”又道,“只是,南北朝时有一个叫孙逸之的人,曾撰过一卷有关茶花的书,名为《四海异茶》,其中提及了曼陀罗的解毒之法。”     小蛮不禁问道:“既是书中有记,世上竟为何还无人知晓?”  雪妒道:“《四海异茶》记天下珍异之茶,可惜只有孤本传世,我前些年为读此书,曾寻遍所有茶典,皆无所获。有一回随魏夫人去孤山寺进香,偶然在禅房看到了。”    柳枝疑惑:“既是解毒之方,为何医典上没有,反而在茶典上有记?”  雪妒抬眸道:“想来是因曼陀罗初入中土时,人们皆以为是茶花,而《四海异茶》专述世间珍异茶花。”  小蛮看一眼雪妒手上的药方,道:“不知为何,这方子与姑娘当时说与我的药方略有不同。”  “有什么不一样?”丫鬟问。    “方子里多了熟地黄,黄芪,当归三味药材。”  雪妒没有说话。这三味药皆是滋阴补血的良药,她的确有气血不足之症。只是自己平时未放在心上罢了。  想起曼陀罗毒性剧烈,以元气逼毒,所损必大,雪妒转头向小蛮,“你去孤山寺,看看那位大师怎么样了。”    因记挂着十六姨,雪妒仅在榻上养了一日便启程回应天府。  山路颠簸,轿行不稳。  小蛮在雪妒身后放了一个软垫,随口道,“我昨日上孤山寺,姑娘猜我看到谁了?”    雪妒抬头看了小蛮一眼,摇头。  “我看到了户部尚书王大人。梨园盛会时,王大人也在呢。”小蛮见雪妒没多大兴趣,又道,“济南王家啊,……姑娘应该听说过才对?”    雪妒没有说话。  “传言里都说,济南王家满门芝兰玉树,我当初还不信。看见了王大人,才知道传言不假。王大人年纪都四十多了,看起来竟然还那般丰神儒雅,气度高华,真是不太不寻常了。”   雪妒望着帘外,三月的京郊,山青水秀。    小蛮见雪妒没有兴趣,禁不住又道,“王大人是特意去看慧远大师的呢。”  雪妒一听,抬头看小蛮。  “孤山寺的师父说,慧远大师是王大人家唯一的少爷呢,难怪慧远大师那样天生英俊!……可是,好好的一个少爷,出什么家啊?真是奇怪。”    天擦黑的时候,小鸿轩后园里不知谁叫了两声:“六姑娘回来了。”  这时候正是小鸿轩一天里客人最多最热闹的时候,正门人多,轿夫走了侧门。    九善闻声从前堂过来,将丫鬟特意带出来的一件披风给雪妒披上。“晚上风大,不要着凉,……这回好歹是遇着了贵人相救,才捡了条命回来。”  话音刚落,见雪妒望着檐下,叫了身“魏夫人”。    九善回头一看,魏夫人正好行至廊上。  不过几日而已,雪妒脸色苍白,长途跋涉而来,又多了疲倦之态。此时虽是由丫鬟扶着,仍是不胜虚弱的样子。  “你这是怎么回事?”魏夫人显然还不知情,没好气地问。    众人一直瞒着魏夫人,一时未敢草率回答。  魏夫人并没有多追究,左右一看,人群里没有十六姨。立即问,“十六姨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众人心又是一紧。  魏夫人是个急性子,不等众人回答,抬头向雪妒,“她有腿疾,你不知道么?怎么让她一个人留在鉴湖?鉴湖湿气重你又不是不知道。”  九善忙站出来,“魏夫人放心,十六姨还有些事,过两日便回来。”    还好魏夫人也没怀疑什么。  一拂袖,回屋了。    楼下已铺开了一地杏花。  没有人扫,也没有人踩过。    雪妒行至杏花树下,一抬头便看到门上一块朴素的匾额,上有简单的“流风回雪”四字。  三姑娘道了一句:是拓赤小王爷送来的。    雪妒也没有多问,进了屋。  屋里,丫鬟生了炭火,姑娘们都坐了下来,九善才向雪妒:  “你身上的余毒未尽,也不必这么着急回来,……小王爷已替咱们去大将军府说过情了,十六姨眼下不会有事。但是,小王爷传来大将军的话,得你亲自去一趟……”    “小王爷和大将军交情非同寻常,也不能放人么?”  “让六姑娘去?六姑娘和大将军又不熟?”  ……  九善神秘一笑道:“大将军许是看上咱们六姑娘了呢?……要不,那个李副将为什么大老远地跑去鉴湖为难六姑娘?”    “不能吧?”  众人摇头,“大将军已经有候爷家的千金了……再说,咱们是青楼……”  “那可说不定,”兰姑娘笑道,“那日梨花林里,大将军还特意问六姑娘是哪家小姐,什么名字呢……”    哪家小姐?  哪家!小姐!    穆姑娘反应过来,“看来,大将军果真不晓得六姑娘身份。”    “管它来?”九善一扬眉,“大将军位高权重,……若有哪个姑娘能让他惦记,也是很难得呢。”抬头向雪妒,戏言一句,“六姑娘福分不浅啊!”    众姑娘兴致起来:  “你们以后说话注意点分寸,……说不定就变成大将军夫人了!”  “敢情好,……羡慕死那些官家小姐们!”    ……    “我看,当日纪大人给四姑娘赎身用了三千白银,是应天府百十年来也没有这事!估摸着要是大将军替六姑娘赎身,魏夫人不要五千两银子才怪?”  “即使要一万两白银,大将军也得给啊!”  ……    众人正取笑间,不知谁干咳了一声,阁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众人一瞧雪妒,只见她脸色更多了几分倦意。  ——对众人的笑闹没有丝毫兴趣。    “好了,好了。别吓唬六姑娘了。”  穆雨丝止住大家,转头向雪妒,“别听他们胡说八道,……皇上圣旨已下,大将军再过几日便要领兵北征。边关迢远,加上鞑靼势气正盛,哪那么容易便能打了胜仗凯旋的?他这一去少说也得一两年。回来只怕早忘了这些事!……你就放心罢。”    雪妒抬头,美丽的眼睛里闪一丝惊疑。  “这是真的。”九善点点头,“丘将军大漠兵败和大将军再度出征之事,京城这两日已经吵得沸沸扬扬了,——你在鉴湖,自然不知道。”    “这样就太好了!”小蛮秀眉一展,松了一口气。  “不说这个了。”珠嫩敛了神色,向雪妒,“……魏夫人那边,只怕不能久瞒。等你好一些,便去大将军府罢。时间拖久了,魏夫人若知道,就有大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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