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军帐里十数根臂粗的蜡烛熊熊燃烧,纵是夜里三更天,也映得整个大帐灯火通明。 祁盎端坐在帅帐中,带血的月白长袍早已换成了一身玄色衣衫。 左中军帐,两军士一左一右押了贺希格上来。 祁盎瞧一眼贺希格,向左右的军士道一声,“看座。” 立刻有军士将一把太师椅搬至了贺希格身后,贺希格瞧了一眼那椅子,昂着脖子,并不坐下。 “别想骗得了我,你中了我的箭!别以为换了黑色衣袍掩了血渍,我便瞧不出来。”贺希格轻蔑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祁盎。 “王爷好记性。”祁盎嘴角略一扬,脸色依旧森冷,“王爷知我中了箭,可知我穿了护身软甲?”说罢,扯开衣衫前襟,贺希格一瞧之下,他的胸前果真有一青色软甲露了出来。 贺希格一时语塞,冷哼一声,“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说罢,你今夜拼了命不要,也要拿本王归营,意欲何为?” “本将军想知道,”祁盎正了正衣襟,抬头漫不经心道,“你们大汗现在何处?” 贺希格瞧着左中军帐里阔大的穹顶,一扬头:“大汗做事向来优柔寡断,而阿鲁台掌朝中大权专断独行,本王早已不满,离朝闲散在外已有多日,你问的这些事情,本王又如何知道?” 祁盎瞧他一眼,冷声道:“你认为本将军会相信一个乔装改扮,深入我军驻地的蒙古亲王的这些关于闲散在外的说辞么?” 贺希格亦不服软,硬了脖子,“信不信在你。” 祁盎瞧一眼立在旁边的陈副将,“陈大人,今晚,他手底下有多少活口落入本帅之手?” “回大将军,除去重伤者,尚有一十二个……”陈副将立即上前。 贺希格神色不禁为之一变,不等陈副将言毕,便抢道:“你胡说,你们不过也才三十三个人罢了。” 陈副将略略一笑,慢悠悠地道,“王爷此番带了多少人马?” 贺希格昂头不答。 陈副将轻笑一声,“王爷共带了一百五十二人,除王爷身边的两个近身亲卫外,另外的人分为两路。前一路有三十人,在我方精骑到来之前便被大将军解决;后一路有一百二十二人。” 他们这么快已将这些摸得一清二楚,贺希格略略吃惊。 “强将手下无弱兵,王爷难道没有听说过么?大将军麾下将士皆能以一敌十,”陈副将一顿,“我方三十精锐算起来足有三百人之勇,以三百人敌王爷区区百余人,虽有些胜之不武,无论如何也是绰绰有余的了。” 贺希格满面怒容,“休要在本王前卖弄。” “王爷勿要动怒。” 陈副将顿了一下,“此番王爷若以为大将军只有从王爷口中得到消息这一个办法,那就错了。——我们还有俘虏。” 贺希格平复了怒气,瞧着祁盎道:“任你们如何信口雌黄,我王府亲卫皆是不怕死的好汉,量你们也问不出什么来?” “这不用王爷操心。”祁盎略一欠身,“你只需将知道的说出来,否则,别怪本将军怠慢王爷。” 贺希格怒道:“你这是在威胁本王?” 祁盎面无表情:“也许。” 贺希格愤然,“别以为本王不知,你此番之所以竭力掳本王和亲随来,现在又马不停蹄连夜审问,不过是因为你们心里着急。你孤军深入,人困马乏,粮草携带有限,如今深入我鞑靼境内已近十日,仍是探知不大汗所在。只要你一天不知大汗下落,便会虚耗一日粮草,军心也跟着动摇。再不出多少时日,你便必败无疑。如此,堂堂南朝宣威大将军重蹈丘福覆辙亦在所难免了。” 祁盎并不与他多话,只转头向陈副将,“传令,连夜审问贺希格王手下亲卫,我倒要看看他的贴身亲兵戍卫有怎样的忠心和铁骨。” 陈副将拱手:“大将军放心,前锋营的吕大人最善此道。定然让王爷手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别说他们不会开口,便是开了口,也不会说实话。” 贺希格犹自嘴硬。 祁盎冷笑一声,转头向副将,“分开审,供述不同者,处极刑。” 贺希格神色颇有些英雄气短,恨然道:“你有手段。” “这算不得手段。”祁盎微一抬头,“前锋营的吕执恭,王爷应当听说过才对,他审讯犯人从没有失算过!王爷可愿意体验一番?” 贺希格不回答,只向祁盎道:“你如何得知本王身份?” 祁盎冷笑:“我大军途经大伯颜山,沿路二十里的人惟恐避之不及,怎还会有猎户敢在我军驻地不至十里的地方落脚?” 贺希格不言语,将脖子扭向一旁:“就凭这一点?” “蒙古的猎户大多是没有牲口和土地的穷苦人家,地位卑微浅陋,试问又如何能修得王爷这一股子傲慢尊贵气度?王爷虽则穿了猎户的衣服,却与真正猎户有云泥之别。” 祁盎淡淡道。 “就这些?”贺希格冷哼一声。 “当然不是。”祁盎瞧一眼贺希格,重复他在林中的话:“阿兰豁阿夫人赐与你了美丽的哈特恩。” 贺希格不以为然,“那又怎样?” “在蒙古,‘哈特恩’指王的女人。” 祁盎淡淡道。 贺希格一惊,后退一步。 祁盎冷眼一瞧贺希格,“阿兰豁阿是蒙古三贤圣母之首,缔造了尼伦蒙古和孛儿只斤黄金家族,当年铁木真汗得到美貌智慧的孛儿帖时,也曾说过和王爷你同样的话。” “你连这个也知道?”贺希格大惊,“你是汉人,如何懂我蒙古语?”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祁盎不动声色。 贺希格低头,“还是本王大意了!”只略一顿,复又抬头,“可是,我朝贤王不止三个,亲王加起来也有近十个,你是如何知晓本王就是贺希格?” “这便巧了。”祁盎道,“十年前,我曾在兀良哈待过一些日子。” 贺希格忽然抬头,惊问:“十年前?兀良哈?” “不错。幼时贪玩和辽王府小王爷误经辽王书房,曾听得一两句王爷和辽王的谈话。” 贺希格大惊,回想十年前蒙古尚自混乱,自己为壮大势力,的确曾东去兀良哈买马。 想至此处,脱口道,“不错,本王十年前的确到过兀良哈。那又如何?” “王爷的声音可是没怎么变。”祁盎道。 “十年了,你居然连本王的声音还记得?”贺希格惊愕。 “王爷当年出卖兄长迭尔不花换得兀良哈的良驹千匹,实在和今日欲夺本将军宝马如出一辙。”停了一下,祈盎又道,“王爷不但声音未变,连这爱马的本性亦未变。” “你居然连十年前我和辽王私下说的话还记得?” 贺希格已惊讶不已。 祁盎一声冷笑,“如若本将军不记在心上,此番又如何能识破王爷乔装到我军驻地意图不轨之计?” 贺希格只觉眼前这个人高深莫测,想前些日子,自己只道南朝皆是丘福一类轻敌好进的有勇无谋之徒,才未听亲兵相劝以身涉险,深入敌军驻地。如今实是悔之晚矣。 祁盎见贺希格无语,冷瞧他一眼,“怎么样,你们大汗和太师现在何处,你可想好了,说是不说?” “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大不了一死。” 贺希格尤自不服输。 祁盎嘴角一扬,“放眼整个北元,没有人比王爷更识时务的了。如若王爷此番愿意坦诚相待,皇上闻之定当大喜,也定能赦免王爷窥探军情之罪,如若不然……王爷是聪明人,自然懂得趋利避害。” 贺希格缄默不语。 祁盎向旁边侍立的军士道,“叫吕大人前来回话。” “是”,军士得令退下。 不多时,一个四十上下的冷面武将便赶了来。 祁盎瞧了一眼他,“如何?” 吕大人拱手道,“回禀大将军,已招。” 祁盎伸手示意陈副将住口,向贺希格,“你说与不说都不妨碍本将军得到想要的消息,只因王爷身份特殊,本将军更希望王爷能开金口,有合作诚意……” 贺希格抬头瞧一眼祁盎,他两眼凌厉、直视自己,眼底的寒意直要砭人肌骨。事到如今,以眼前此人的城府和算计,大汗和太师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事到如今,自己若再不交代,实无异于自取灭亡。 祁盎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面色沉静如一潭寒水。他心里清楚,贺希格是亲王身份,参与北虏朝中要事,定然知晓许多底下亲兵所不知的情况,只有让贺希格开口,才能得到真正有用的消息…… “大汗如今在去往瓦剌的路上。” 贺希格终于抬头。 瓦剌? 祁盎慢慢站起身来,“到了何处?” “两日前我与大汗在勃儿只勒山前分别,按此前行程来看,再过几日就该到斡难河。” 贺希格道。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祁盎心下大喜,既是两日前才分开,那么离这里便不会太远。 “他为何要去瓦剌?北元的太师在哪里?可在一起?” “大汗听闻南朝天子以三十万大军压境,又立你为帅,……想暂避锋芒,才到瓦剌寻求庇护。至于太师,他独自往东去了。” 贺希格道。 祁盎奇怪,“你们太师为何未和可汗一起?” “太师此前为统一统蒙古,曾对瓦剌发动了多次战争,若去瓦剌,必定不会见容于瓦剌首领马哈木,故而不愿往西去,而想东去投奔兀良哈,请兀良哈从中与南朝调和。大汗和太师僵持不下,便各奔了西东。” 祁盎心中暗喜,北虏大汗和国师如今分道扬镳,实在是一个好消息。如若贺希格所言非虚,那么敌人实不足惧。 “北元太师大概到了何处?” 祁盎道。 “应当快到木兴河了。” 贺希格答。 祁盎:“各有多少人马?” 贺希格:“大汗约摸二十万,太师十万左右。” 祁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半晌站起身来,“王爷今日所言,本将军定当据实禀报皇上,等大军凯旋,皇上定当论功行赏。” 说罢,又向左右,“送王爷下去歇息。” “是。”帐前立刻有人前来,领了贺希格下去。 一行人的脚步声已经消失不见。 陆统领上前几步,向祁盎低声道,“大将军,你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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