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晚间，程觉来到程寻家里。　　　　一打开门，程寻有些惊喜，“哥！”程觉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刚从超市回来，他准备了食材为弟弟下厨做饭。　　　　程觉像一个大家长，程寻在他面前向来乖巧，这时候也在一旁帮忙理菜。两个人说了会儿话，接着摆上碗筷准备吃饭。　　　　餐桌上，兄弟俩面对面坐着，像普通的家庭一样，品味着家常菜。这样的时光实属难得，两个人的记忆里仿佛都有些生疏。　　　　程寻状况不错，程觉也就没有多问。静谧的客厅多了一份温馨，偶尔有碗筷相碰的细微的声响。　　　　程觉工作态度严谨苛刻，但在程寻面前却有想象不到的温柔纵容。他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尝尝哥做的酸菜鱼。”　　　　程寻夹了一块，捧场地笑，“还是跟以前一样的味道。”　　　　“肉质还差了点，比不上镜湖里的鱼。”程觉忽然有些感慨，“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常去那儿钓鱼，每次你都舍不得把它们煮了吃了，只好背着我偷偷把鱼放了。”　　　　他回忆起来觉得好笑，“我钓上来一条，你就放走一条，到头来什么也没捞着。”　　　　程寻的记忆有些模糊，听他说起，恍惚地笑。　　　　“找时间，我们再去玩儿玩儿？也当放松了。”他的提议出口，对面的人神情却渐渐黯淡了。　　　　他的情绪起伏很大，周围人不得不小心翼翼。　　　　以前的程寻尽管不算开朗，可也是一个爱笑的孩子，和同龄人一样健健康康，没什么两样。他微低着头，握着筷子不动，眼神灰败，静静地坐着，像在遭受酷刑。一句最简单的问话也有可能触及到他心里最脆弱的部分，程觉望着对面的人，心底忽地一酸，只能妥协地退步。　　　　“没关系，我最近本来也比较忙，有时间我们再约。”他这样宽慰道。　　　　程寻迟缓地点头。　　　　程觉看了他一眼，放下碗筷说，“之前跟你商量过的事......已经跟人谈妥了。”程寻知道他指的是聘用经纪人的事，低低地嗯了声。　　　　“简小姐已经签了合同，为期两年。”程觉一面说一面观察，他的表情并不太好，程觉质疑自己是不是逼他逼得太紧了。　　　　关于程寻的事，他向来决绝。可现在却忍不住心软，“如果你不喜欢......”　　　　“我没关系。”程寻嗓音低沉，话里分辨不出情绪。可程觉却很清楚他的固执，他太懂事了，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让他担心。　　　　他从很早之前就丧失了生的意志，可因为不愿意让爱他的人伤心，连选择死的权利也放弃了。　　　　程觉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痛，他至今还记得程寻小时候流着鼻涕跟在他身后叫他哥哥的模样，那个乖巧懂事的小男孩渐渐长成了大家心目中的偶像，成绩优异、运动也好，人生轨迹原本坦坦荡荡，后来不知在什么时候，一夜之间所有的东西都变了。　　　　他时常暴躁，偶尔又会像一个单纯的孩童，整个人面目全非。　　　　程觉思绪飘远了，再收回来又听见他问了一句，“她......为什么会答应？”　　　　他问的是简繁星。　　　　程觉口吻平淡，“简小姐亲口说的，她需要钱，能成为你的经纪人是她的荣幸。”　　　　“是吗？”他落寞地垂下头，只留给人一个后脑勺。半晌过后，缓缓抬起，眼神已然变了。　　　　程觉微微蹙眉，他知道，尼诺又出现了。　　　　有时候说话说到中途，程寻就会这样，懵懂地望着你，黑漆漆的眸子转了又转——尼诺在识别他的身份。　　　　“我是哥哥程觉。”他尽量换了一个轻松的语气。　　　　尼诺嘟起嘴眨了眨眼，声音软软的，“我哥哥不是你这样的，他没你这么老。”　　　　程觉笑不出来，只看着他背过身，蹲在座椅上，左摇右摆，晃晃悠悠，也不知道在玩儿什么。　　　　定定地望了一阵，他唇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　　　　简繁星在合同上按下手印时，还额外签下了一份附加文件：关于程寻的病情，除了她自己，不能让另外的第三方知晓。一旦违约，所有的协议将自动解除。对此，她欣然同意了。　　　　简繁星虽然性子大大咧咧，但也不至于没有男女之防。先前之所以犹豫这么久，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合同里的其中一条条款：程寻是个病人，他的经纪人需要贴身照顾他。　　　　还真以为自己是大明星呢？这话简繁星不敢当着人面吐槽，不过要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去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居，想想还是有些介意的。　　　　可是怎么办呢？给她开工资的人是他。　　　　简繁星再一次没骨气地妥协了。　　　　半个月以后，她磨磨蹭蹭，正式搬进程寻的公寓。　　　　当天，她早早地按响门铃，紧接着把自己一大货车的杂物往上运。行李箱杂乱地摆在地上，门口处拥挤，被不知名的包裹塞得满满当当。程寻差点挪不开脚。　　　　简繁星熟门熟路地进来，倒是一点不见外。探着身子四处张望，鬼鬼祟祟地问了他一句，“你哥没来吧？”　　　　程寻下意识皱眉，又听她啧啧感叹，“他跟你长得一点也不像，凶巴巴的，看着怪吓人！”　　　　前来帮忙的李唯明正巧进屋，一时忍不住笑，“你说阿觉？”　　　　他口气熟稔，“他平时不笑的时候确实挺吓人，小朋友看见他几乎都得绕道。”　　　　“你们这么熟？”简繁星好奇地问。　　　　“还在尿床的时候就认识了。”李唯明应得轻松，一面提起箱子问她，“这些都放你房间里？”　　　　“嗯。”她点点头，看了他几眼总觉得有种说不上的奇怪。视线瞥到他袖口的暗色印纹，顿时一惊。　　　　黑色衬衣！这衣服，怎么和程觉那件一个款式？还是......原本就是同一件？！　　　　她猛地转过身看向程寻，趁着人进了房间，小声地问，“你哥和李医生......”　　　　他不自在地轻咳一声，“他们在一起。”说着自己莫明有些不好意思。　　　　简繁星默默地点头，诧异了一阵，又狐疑地偏头看他。　　　　她意味不明的眼神让他呼吸一窒，整个人头皮发麻。程寻瞪了她一眼，闷声道，“我喜欢女生。”　　　　我说什么了吗？简繁星无辜地歪了歪头。他不满地哼，她转过头小声嘟哝，“开个玩笑而已嘛！一点都不可爱！”　　　　花了两个小时才收拾妥当，李唯明临走时有话叮嘱，单独叫了简繁星出门。　　　　“不用这么麻烦。你们就在这里说，我听着。”程寻出言阻止。　　　　他的固执有时让人为难。　　　　二人无法，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谈话时却不得不顾及他的感受。　　　　“他的病随时可能发作。”李唯明首先强调。　　　　“有什么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吗？比如看见什么东西会刺激到他......”简繁星问。　　　　“没有那么神秘，人格转换的过程通常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征兆的话......”他望了望一旁的人，斟酌道，“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会突然放空。”　　　　她回忆了一下，好像有些明白。　　　　程寻看上去还算镇定，面上没有波澜。　　　　李唯明收回视线继续道，“他的药都放在了床头的储物柜里，不过尼诺调皮，有时候会把东西藏起来。公寓里除了卫生间和你的房间，其余地方都安装了摄像头，也是为了避免他做出过激的行为。如果你察觉到不对劲的情况，可以自己调出视频来看。”　　　　这种监控方式给人感觉很不好，可她知道他情况特殊。　　　　“知道了。”简繁星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你之前说过他是多重人格，我目前......好像只见过尼诺......”　　　　她用余光瞥见程寻交握的双手颤动了一下，状态警惕，后面的话顿时堵在了嗓子眼。　　　　李唯明出言解释，“尼诺出现的频率最高，其他人......近一年都没再现身。”　　　　“他们还在休眠，也许会在下一秒突然出现。”程寻蓦然开口，嗓音喑哑，淡淡的口吻中仿佛夹杂着类似于厌倦的情绪，抬眸看向她，神情有一丝古怪。他这样说，好像是为了吓唬她。　　　　简繁星觉得莫名。　　　　“如果有其他人格出现，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我。”李唯明严肃地叮嘱。　　　　“好。”她回应一声。　　　　...　　　　一到陌生的环境，简繁星铁定失眠。搬来这儿的第一天，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索性掀开被子，跑到厨房一阵捯饬，做了夜宵。　　　　经过走廊时注意到书房还亮着灯，简繁星穿着棉拖鞋噔噔噔跑到门口。　　　　敲门。　　　　他果然没睡。她一开门就见程寻正坐在书桌前。　　　　“在写东西？”简繁星扒在门框边歪着头问。　　　　程寻皱眉看她，敲击键盘上的手停了下来，一副被打扰之后不耐烦的神情。　　　　简繁星手里还拿着勺子，放在嘴边嘻嘻地笑，“我煮了泡面，要一起吃吗？”她自己嘴馋，还偏要拉上别人，程寻无法理解，只摇头拒绝。　　　　“不用了。”　　　　“这样啊。”她遗憾地阖上门，他能听清她的鞋在地板上磨蹭的响声。不到两秒，叽叽声响起，简繁星又折返回来，突然间将他的思绪打乱。　　　　“我做了两个煎蛋，你真的不吃？”她还想诱惑他，神情幼稚了点。　　　　程寻叹气，“我不爱吃蛋。”　　　　他的音量上调，意图已经十分明显。　　　　“哦。”简繁星悻悻地关门，这回倒是真的离开了。　　　　她走路似乎是后脚跟先着地，习惯性拖曳，速度一快，那双毛茸茸的橡胶底拖鞋会发出很刺耳的声音，对需要绝对安静的程寻来说，简直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第三次了！　　　　他捏了捏眉心，扶额等人进来。　　　　她一开门就撞见他怨怼的眼神，吓得她忘了来意。挠了挠后脑勺，简繁星尴尬地笑，杵在那儿好几秒，终于记起来，她看着他的眼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家的醋......放哪儿了？”　　　　...　　　　餐桌上，简繁星吃得津津有味，夹起一筷子面条，鼓着嘴吹一吹，然后滋溜吸入嘴里，咀嚼时伴随着吧唧吧唧的声音，看样子食欲不错。　　　　程寻就坐在对面，心无旁骛地创作，偶尔需要注意从她那边溅过来的汤汁。他被她烦得不行，索性抱着电脑来了客厅，虽然也有些吵，但总比她突然窜出来打乱他要好。　　　　两个人各做各的，互不打扰。　　　　简繁星吃完泡面，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酸奶，坐回原来的位置，一边喝一边无聊地看他。她趴在桌面，脑袋杵在交叉的胳膊上，眼珠子转来转去，目光像是最终集中在他的身上。　　　　酸奶喝到底了，她还在孜孜不倦地啜，吸得腮帮一会儿扁下去，一会儿又恢复过来，仿佛玩儿上瘾了。　　　　“滋滋~滋滋~”有节奏地发出古怪的声响。　　　　程寻抬眸扫了对面的人一眼。　　　　简繁星察觉到他的视线，慢悠悠伸出自己的酸奶瓶。“你也要吗？”　　　　他看了眼被她咬扁的塑料吸管，嫌弃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盯了一秒，又不动声色地转移视线，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文稿上。　　　　简繁星不大明白他的态度，明明不愿意被别的人打扰，为什么还要答应合约内容呢？她想不通缘由，很快却又把苦恼抛在脑后。　　　　“在创作新的小说吗？”她主动和他搭话。　　　　程寻嗯了声，没有抬眼。　　　　她忽然有些好奇，“这些的作品都是谁写的？”毕竟用了尼诺当做笔名，作为他的经纪人，她现在也有资格了解了。　　　　他手下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她，“尼诺也有参与，算是......我们两个人的想法。”　　　　“那尼诺这个笔名......”　　　　“是他偶然改的，后来也懒得变了。”　　　　“哦。”她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外界对他的评价，大家仿佛都有一个意识：尼诺的书里表现了两种不同的风格，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深刻的领略见识都能从中寻找到。　　　　原来真的有“两双手”在一起协作。　　　　简繁星笑了笑，“这样挺好的。”　　　　程寻垂头不再说话。　　　　墙上的钟滴滴答答，时针划过，到凌晨一点了。　　　　合上电脑，程寻的目光一下捕捉到了对面的人——她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脑袋偏向一边，枕在了自己的胳膊上，毫无防备的模样。　　　　长久地看着，他一味地失神。　　　　她好像......真的不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