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晁阳门护卫长朱常近日生病告假。  约莫三日后,朱常拖着病体勉强上任,班房的护卫两三扎堆窃窃私语,朱常眯着眼看了他们一眼,几人一拍而散,朱常清了清嗓子,道:“那是我侄子,朱三,以后就在这里做事了,你们凡事多带着他,别让这小子惹祸。”  几人顺着他眼神的方向看过去,才看见角落里怯生生地站着一个牛高马大的男子,单眼皮,浓眉薄唇,皮肤微有些黝黑,长得颇有些傻里傻气,见众人看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一小步。    帝京的深夜,华灯点亮整座华丽的皇城,碧瓦飞甍间如拢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在华灯中飘摇。  几道黑影,电射般穿越一座宫殿,来到了御花园的角落。  傻里傻气的朱三向朱常比了个手势,朱常摇头道:“用了几天功夫,才到了里东宫最近的地方,不可上屋顶,这一带一定有夙羽卫。”  朱三抿紧唇,唇角微微抽搐,似是怒极又无可奈何。  前方忽有脚步声。  不对,是上方。  一抹蓝影如一道闪电,极快地掠过屋檐,阔袖下真气涌动,脚尖并未有丝毫沾地,他一路翩然落至御花园的丛花之上,又轻轻一掠,手间无声甩出什么东西,随即拢袖稳稳地坐在了假山上。  此人并未蒙面,月色下露出俊朗的眉眼,锦袍蓝冠,腰坠黑玉令牌,悬漆黑长剑,袖口纹着奇异的图案,银丝在月光里流转生辉。  装扮奇特,一派华贵,又并不过于放肆。  他稳稳地坐着,背靠二人,不过上下一丈之距。  能在御花园中用轻功来去自如,穿着如此特殊,是什么人?谁给他这么大的权力?    不远处又响起两三脚步声,步伐统一,极快地掠到他跟前,将一个重物“碰”地扔在地上,跪下禀报道:“大人,此人在东宫外行迹诡异,属下已经抓获,此人武功上等,不是一般人。”  那人轻轻“嗯”了一声,尾音微微一挑,忽而笑了笑,“自然不是一般人,这人我可认识,不正是当年在青州做过参将的曲将军吗?”  无人回答,被擒获之人只能发出呜咽声。  那人悠然地玩指甲,自顾自道:“青州之后,殿下班师回朝,你被调往风州,在古帅手下做了三月,又去了魏将军手下,随他入了西胡战场,如今算是魏将军的心腹罢?你来夜探皇宫,是他授意的?那可真是要害死你啊。”  假山下两人心魂颤动,朱三满是愤慨,慢慢抽出了袖刀,朱常拉住他,以口型告诉他:这是宁遇。  太子贴身侍卫宁遇,不属于夙羽卫十七分舵的任何一个,而是担任副指挥使之职。    夙羽卫始建于开国公孙氏,原是前朝公孙族长培养的一群杀手,因身法诡谲,擅长奇门遁甲,机关阵法而攻无不克,公孙一族的少将军与开国帝王相识后,一路过关斩将,结下深厚情谊,遂将此卫赠予帝王,而后大邺开国,帝王将夙羽卫重新编制,并设有专门府邸、令牌,令其独立于朝廷与江湖之外,不受任何人差遣,只听命于主上一人。  夙羽卫在朝不设官职,却代表其主上意愿,但凡行动绝无落空之事。因多年来夙羽卫大多掌握在皇帝或重臣手中,夙羽卫在世人眼中渐渐成了位高权重的代表,几乎无人敢贸然阻拦夙羽卫行事。  而此代夙羽卫之主为姜玘,当年还是王爷的皇帝迎娶王妃时,先帝为安抚文族,巩固势力,承诺将夙羽卫送给王妃将来的第一个孩子,也便是如今的太子。  时局复杂,御史台虎视眈眈,姜玘虽为太子,亦不能肆意妄为,夙羽卫因此行事隐蔽,不常现于人前。    宁遇幼时由指挥使亲自带入夙羽卫,又随太子一起长大,学了三分狡诈,平日人称笑面虎,在太子跟前似乎人畜无害,却执掌着一部分夙羽卫,代行太子意愿,杀人不少,是许多人心中的阎王。  曲将军一旦落到他的手上,不久就会成为“失踪”之人。  他武功高强,即使是当年的古将玉,也不敢与他轻易交手。  太危险了。    宁遇似乎兴致极好,吹了吹指甲,凤眸微眯,笑道:“这几日蠢货不少,一个个前赴后继地送死,东宫也许久不曾这么热闹过了,我那把剑饮的血也够多了,我实在是不想再开杀戒了……可是没办法啊,一个个这么热情。”  无人应答。  他话锋一转,语气冷了三分,身形如鬼魅般掠下假山,顷刻到了那人面前,“你不是忠心耿耿吗?我给你个机会。”  他抽出堵在那人嘴里的东西,那人喘息片刻,哑声道:“你以为我会中你的诡计?”  宁遇叹息一声,“怎么有人就能蠢成这样呢?”  那人瞪着他,两眼喷火。  宁遇笑出一口闪亮的白牙,神情嘲弄,道:“你以为你只是运气不好被擒?据我所知,除了你,还有两人已经赶到了京城,只是不知道何时会出现罢了。”  假山后两人大骇,快速对视一眼。  哪里出了问题?    “本来,你已经没用了,只是我整日看着那个女人,还是不□□心,万一她是装傻怎么办?所以,就用你吧。”他施施然起身,拍了拍手,神情一派冷酷,“把他带走。”  一人上前,把他抗在肩上,飞身而去。  一切回归沉寂,御花园和风飒飒,仍有一丝极淡的寒意,冬季将去。  宁遇站定不动,许久,叹了口气,翩然而去。  “怎么这么麻烦……”    初春已至时,东宫的繁花绿叶渐渐开了,长夷换了春衫,散披着长发,外罩一件绯色披风,站在窗前不动。  琴荷见她这样已经有半个时辰,走近笑道:“姑娘在看什么?”  长夷静立不动,并不应答。  她的眼睛黝黑,在天光的倾泻下有了一丝神采,神情仍是呆滞木讷的,琴荷看着这个为造物主所钟爱的姑娘,又是嫉妒又是喜欢。  院中花苞已经生了出来,绿叶点着枝杈,随风摇荡,天光亮的刺眼,像是从黑暗中刺破出来的。层层宫墙之后,隐约传来一两声弦乐声,铮铮而鸣,清越悦耳,化作一池冰凉的水,涌入人的心里。  长夷在听。  这首曲子,似乎有些熟悉,像一阵风,掠过秀丽巍峨的青山,跨过山河,是铁关后的小庭院,往日的浮光掠影猛然撞击过来,一个素白的衣袍……少年站在树前,眉目淡淡……她踮脚扫开他肩头的花……少年转过头来……  她脑中一阵刺痛,猛地吐出一口血。  琴荷被吓了一跳,一边扶住她一边大叫来人,长夷脑中嗡嗡作响,少年转过头来……转过头……然后……  然后……他的眼睛,眸若桃花水,起了一池潋滟波痕。  “长夷,阿栖是喜欢你的。”  长夷挣开阿枣,四顾茫然,随着音律跑了出去。    堪堪拂晓天开,烟雾迷蒙了青蓝色天空,一棵树下,海棠花枝胡乱伸展,有新叶沾染了露水,不能承受重泽,片片洒落树下。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遥遥而立,玄袍玉冠,天地俱清,唇边玉笛声清雅隽永,激起一片涟漪。  长夷脚步减缓,神情依旧茫然,朝他的方向走去。  尾随的宫人遥遥望见玄色,忆及大邺以玄为尊,都踌躇着不敢上前,有人甚至慌乱地低下头。  琴荷提着裙摆,在后面小声喊:“姑娘……姑娘……回来……那是殿下……”  玄衣人指尖一柄玉笛,笛身纹着图案,微端坠着紫色流苏,随风摆动,像寒梅腊月,清风疏骨;像春风流转,江山如梦;像斜月沉沉,落月摇情,满了江树,无人归来。  她便穿越树枝,走了来,湖边有氤氲雾气,树下有一缕衣袂,眼前闪过淡紫的裙裾,轻快掠过凉意浸人的玉石台阶,有人扔来一支笛,笑说:“换你来吹。”  长夷每次的清晰,都随着脑中的刺痛,又陷入深渊。她只能茫然地前进,对上了一双浸润着冰的眼睛。三步之遥了,她又吐出一口鲜血,跨越四年光阴的少年成了通身冷淡的青年,他仍在吹笛,神色没有丝毫变化。    嗤。  有什么东西轻轻一响。  暗处□□齐发,带着呼啸之风,朝着长夷猛扑过来,银箭箭头泛着森寒的光,长夷脚下的土地突然往下深深一凹,后面有银丝掠起,一切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纵使是高手,也逃不开这致命的机关。  长夷右脚之下,一根银线无声无息,只要她一动,这才是最可怕一击。  她没有动,木讷地看着玄衣人,眼睛都未眨一下。  她的发丝被凌厉剑风掀起。  笛声骤然一停,玄衣人晃动云袖,玉笛如箭,哐的一声撞偏银箭,与此同时,他已掠到了长夷身边,右手轻轻一捞,她骤然撞到他的怀里,他眼风一扫,一掌甩出,身子往后掠出很远。  这样一动,银线嗡地一响,脚下塌陷得更加厉害,细小的银针从四面八方射来。    暗处的机关被那一掌掀得嘎吱一响,毁了大半,簌簌落下粉末,银针如疾风骤雨,已悄然而至,玄衣人抬掌一扫,使出了几分内力,浑厚的真气震得空气都似乎一滞,暗处有蓝袍人飞快地掠出,大叫了一声“殿下”,这一切快得如一场梦,机关的触发和毁坏是在一瞬间完成,姜玘已落定在另一处低矮的假山边,蓝袍人对上他的眼睛,心中一寒,急急跺脚道:“一群蠢货!一群混账!还不给我滚出来!”  几人快速闪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跪下低头,姜玘拢着衣袖,满身清寒。  “谁许你动她的?”他冷淡道。  宁遇抿紧唇,“属下只是想试试……她是不是真的傻了。”  姜玘寒声道:“即便是真傻,你也误杀了她。”  宁遇倏然抬头,感觉到头顶的目光又凉了几分,宁遇暗自咬了咬呀,道:“属下刚刚布置好机关,是预计用曲将军为饵,诱她出手,救人的机关尚未布置好,不料殿下今日在这里吹了这首曲子。”又不甘心道:“她既然能听懂殿下吹曲子,心智必然还在,殿下留她在身边,日后恐怕会养虎为患……”  他冷道:“这么说,是孤坏了你的事?”  宁遇飞快地道了声“不敢”,心跳如擂鼓。    长夷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抬脚往前走了几步,弯腰去拾那断裂的玉笛。  宁遇看了看她,又看向姜玘,露珠落在姜玘的玄色衣襟上,一身清寒,敌不过他眼底冻凝的寒。细看,从他微微抿起的薄唇上,似乎才能寻到一丝隐秘的温情。  姜玘低头,用力捏住长夷的下巴,抬起来看了看,道:“曲将军?魏名的部属?”  “是。”  他的目光落到长夷手上的断笛上,又道:“你小瞧她了。”  他深黑的眼睛直接望进她的眼里,她开始挣扎,下巴却丝毫动弹不得,他淡淡道:“她若是傻子,因为之前深爱李扶襄,只有的孤能唤起她旧时的感觉,她若不傻,古将玉是什么人?千军万马众中敢单枪匹马取敌将首级,心狠手辣,从不心软。就算是秦王世子死在她面前,未必能让她甘愿暴露自己。”他捏住她的手腕,注入一点内力,她的脸色陡然间白了几分,一股强势的气息注入心脉,长夷低低叫了一声,细若蚊吟。  她浑身无力,骨骼剧痛,薄汗一层层落下,攀住石桌,运功抗御冷热交杂的毒气,薄汗逐渐从额角落下。他听得见她急促的呼吸声,松开她的下巴,示意一边观望的琴荷上前搀着她,往琉光阁走去。    宁遇硬着头皮跟上去,道:“属下……”  姜玘打断他道:“孤知道你一直对她心存不满,孤身边的人,除了一个啰嗦的元总管,谁不是?”  宁遇眼睛亮了亮,“那殿下为何不除了她,省得她坏事。”  姜玘笑了一声,悠然道:“都给孤忍着。”  宁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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