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良媛直到午时才离开云汲殿,萝儿小心地搀着她,走到一处海棠树下,对面遥遥出现两个女子的身影,走在前面那人素衣素发,身形纤瘦,鬓上只斜插着一支玉钗,肌肤比寻常人要白上几分,少有精神气儿,跟在身后的女子着宫女衣裳,始终不曾抬头,神色怯懦。  沈良媛站定,红唇一挑,扬声笑道:“竟能碰到谢姐姐,谢姐姐这是要去见殿下?”  奉仪谢氏闻声浑身一颤,慌乱抬头,勉力露出一个笑容,福了福身子道:“见过良媛。”  沈良媛站在那儿,衣着鲜亮,暗带香风,有一丝似乎是云汲殿常燃起的进贡冷香,鬓上金钗摇动,映得眸光明灭,姣好面容上笑意微微。谢氏低声道:“家母病危,妾想去求见殿下,让妾出宫探望。”  沈氏偏了偏头,惊讶道:“出宫?谢姐姐,像我们这样进了宫的女人,还会有出去的一日吗?”她慢慢踱到谢氏身边,掩唇微笑,“方才妹妹正是从云汲殿来的,昨夜一个女人受了风寒,殿下正雷霆震怒,妹妹还是劝姐姐先别去,毕竟殿下也不是什么人相见就见的,更何况是撞在这种时候。”    谢氏低头道:“良媛说的是。”  沈氏见她这般柔弱可欺,面露得意之色,抬了抬下巴,笑道:“不过,姐姐母亲出事,妹妹倒可以和殿下说一说,派几个人前去看看,毕竟姐姐入宫三年,没见着殿下几面,过得不容易。”  谢氏仿佛听不到她的挖苦,再向她一礼,柔顺道:“多谢良媛。”    沈良媛长睫一扬,越发骄傲起来,她常伴驾太子,执掌太子后宫诸事,平日没有几人敢对她不敬,不过对付这常年被人遗忘的谢氏,也着实是无趣了些,当下只随意挖苦了几句,把先前在云汲殿看到长夷时的气恼发泄完毕,才有人搀着慢条斯理离开。    谢氏轻轻喘出一口气,望向沈氏离开的方向,身后的小宫女走到她身边,嘀咕道:“我就说了,主子去找殿下,根本就不会有结果。有沈良媛在一日,我们就没有好日子过。”  谢氏低头啜泣起来,她一向性格温顺,身边侍女习惯了没大没小,越说越气愤,朝天翻了个白眼,“嘁,看她得意的,我也只听说近日殿下宠着那个姑娘,也没说要升她为太子妃,表面上在我们这里逞威风,暗地里不知道又在怎么盘算除掉绊脚石呢!”    沈良媛并未回宫。  琉光阁一位宫人刚刚受了三十大板,已经去了半条命,又被几个太监偷偷架了出来,毫不怜香惜玉地往青石板地上狠狠一扔。沈良媛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笑道:“这可怜见的,你今日,可是差点被长夷害死呢。”  那小宫女艰难地支起身子,勉强跪好,抽着气道:“奴、奴婢……多……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沈氏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奴婢箫儿。”  “箫儿,倒是个不错的名字。”沈良媛慢慢走近她,蹲下身,伸出涂满凤仙花汁的手,轻轻捻起她的下巴,清淡道:“我看你有几分眼缘,你跟在昭训身边,简直是自讨苦吃,要不要跟着我?只要我大事办成,我可以将你要到我身边来。”  小宫女睁大眼睛,眸中含泪,惊慌道:“……娘娘……”  沈良媛慢慢直起身子,拿出手帕擦手,仿佛是有什么肮脏的东西,一边淡淡道:“小丫头,我是好心在劝你,可不是谁都有这机会。琴荷原先也不过是我随手指的一个浣衣局丫头,你以为没有我有心促成,她会有今日的作为?殿下喜欢的究竟是谁,为何要侧立她为昭训,你如今也该看清了。  跟着她,还会有你再丢命的一日,不如和我合力除了这祸害。我可以答应你,倘若事成,我非但可以将你掉到我身边来,还可以寻找契机,向元总管开口,让他放你出宫,寻个好人家嫁了。”  箫儿咬紧下唇,不吭一声。    沈良媛慢慢冷了脸,“你也可以不答应,我可以救你一命,也能让你消失得神不知鬼不觉。”  箫儿面色颓败,良久,磕头道:“奴婢这条命就是娘娘的,任凭娘娘吩咐。”  沈良媛满意一笑,拍了拍手,身后两个太监上前,一左一右架起箫儿,把她送回去。  这一簇花丛后,只剩下沈良媛和萝儿二人,萝儿道:“娘娘这是不相信琴荷?”    沈氏冷笑道:“多一个人总万无一失,琴荷表面上归顺于我,实际上,我要她下的毒可都没有下,她做着被殿下看上的白日梦,不过是一个贱奴罢了。”    云汲殿内殿,安神香快要烧尽,屋内暖和得如过夏天,姜玘只着单衣,倚桌闲闲下棋,修长的手指捻着黑玉棋子,衬得手指越发干净好看。长夷朦朦胧胧醒来,推开了身上绣工精致的被褥,在榻上翻来覆去,把被褥拧成了一团,內侍注意到她的玩闹,怕她滚落在地,走到她身边去。    姜玘正专心致志地下棋,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将面前的棋子胡乱一推。  长夷破坏完毕,伸手去抓他,“酥——”  她看见他就要吃的,姜玘反手抓住她,道:“没有。”  长夷好像听懂了,挣开他的手,又赤脚跑到一边去玩,内殿温暖,他由着她胡闹,自己起身到床榻上躺好,准备小憩片刻,晚膳后还要去见皇帝。  他睡了一会儿,意识刚刚沉溺下去,忽然一只手伸来,拽走他身上的薄被。  姜玘睁眼,沉声道:“放肆!”  长夷眨眨眼,似乎怕了他此刻的冰冷气势,往后退了两步,內侍赶忙上去夺她手中的被褥,长夷不肯撒手,內侍暗暗用力一拉,咚的一声,她跌坐在了地上。    內侍心一慌,跪下请罪,姜玘打发他下去,走到长夷跟前,捏住她两边脸颊,“再闹,孤就赶你出去。”  他触到她的脸,仍觉得她身上发烫,皱了皱眉,长夷却顺势抱住他的脖子,手脚并用,要往他身上爬。  姜玘眸中一暗,右手轻轻一挡,拂过她一处穴位,不费吹灰之力地把她拂了下去,寒声道:“安分点。”    她总归还是听不懂,又自己爬起来,去玩他案上的笔架山,不想那东西突然一倒,狼毫哗啦啦砸了她一脸,她慢慢眨了眨眼睛,抓了一支笔,狠狠一扔,毛笔砸到角落的金兽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她觉得好玩,又抓笔去扔,一时间狼毫漫天飞。  元禄守在外面,听到叮叮咚咚的声响,探头进来看,随即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元禄上前捡起笔,扶正笔架山,长夷“咚”的一声,箕踞在金砖地面上,两手扯住描金绣帘,看了看,喜欢上面的图案,抓着不放手了。  元禄顶着压力走过去,道:“姑娘,不要抓烂了。”  长夷看见元禄走过来,抓起案上的墨碇,朝他脑袋砸去,元禄险险偏头躲开,墨碇砸到窗杦上,嘎吱一声响。  元禄看着窗杦上被砸断了的一根木条,惊魂未定,长夷丝毫不给他喘息之机,又去拿奏折,元禄忙过去抢,“姑娘,这个动不得。”  长夷松开奏折,一把揪住他的胡子,咯咯地笑起来。    元禄“哎呦哎呦”地叫,一边看向太子,满是苦恼为难。姜玘衣袖微微一晃,隔空用掌风点了她穴,元禄忙解救出自己的胡子,向太子行了一礼,赶紧离开这个非之地,姜玘走过去,把她抱到屏风后的镶金软榻上,用锦丝蚕被裹好身子,道:“病还未好,不许胡闹。”  她睁大澄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姜玘朝她一笑,黑发薄唇,眸光潋滟,好看极了。  他屈指一敲她脑袋,转身上了自己的卧榻。    才过半个时辰,便有御前的宫人前来传唤太子,姜玘站在窗前,负手而立,两名宫女正替他细细打理好衣角,姜玘看着长夷睁得圆不溜秋的眼睛,吩咐道:“就让她躺着,省得胡作非为。”    随即就有人憋笑,待太子起驾后,宫人们扎堆窃窃私语:“先前东宫那么多美人,就算端庄如沈良媛,也少有这样盛宠,难不成太子殿下喜欢这样傻傻的?”  “男人们都是一个模样,见着有几分姿色,就看上了。管他傻不傻。”  “也莫要羡慕她,去年那吴氏不也是得殿下青眼,侍奉两日,随即就突然死了?皇家的男人个个无情,谁知道殿下何时玩厌了?”  “不过说个实诚话,长夷姑娘确实生得好看,比薛贵妃还好看……”  “嘁,你哪里来的福分见到贵妃娘娘!”  几人越说越远,直到元禄瞅见此处,冷着脸走来,呵斥道:“再嚼舌根子,就把你们的舌头统统拔下来!”    几人慌忙跪下求饶,元总管冷眼看了会,下令道:“一人掌嘴二十,自今日就不必在云汲殿伺候了。”    他冷然拂袖而去,一边的其余宫人看在眼里,只觉得见怪不怪,云汲殿的规矩素来多,太子御下严苛,少有好声色,人事更替已成常态,只可幸这些人单单只是掌嘴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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