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人命,原来抵不过一盏凉茶……” 分明是轻风细雨的口吻,入了县令蒋明远的耳,却无异于阎王在催命! 他双膝一软,抖着手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下官知罪!” 金面威仪,映着日光,竟有一种让人无法直视的压迫感。 “你的命,值一盏凉茶罢了,本官可没功夫计较。”金鹰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拂袖率先进了县衙。 师爷莫旬将战战兢兢的蒋明远扶将起来:“大人,赶紧的。” 蒋明远捻起袖子擦了擦额头冷汗,不得不硬着头皮跟上去。 金鹰步子迈的极大,蒋明远提起袍裾,小跑着才堪堪跟上。 两人进了大堂,衙役分列左右站地笔直,各个绷着脸目不斜视,甚是威严。 金鹰扫了眼,下令道:“闲杂人等,统统出去!” 蒋明远连忙挥袖子赶人,不多时,整个县衙大堂就只剩他和金鹰。 金鹰适才踱步到云锻尸首面前,那尸首被白面盖着,一股子难闻的尸臭味,十分反胃。 蒋明远脸色发白,心头呕意翻滚,他不敢靠太近,可又不好离远了,只得站在一丈开外。 “大人,仵作此前验过一次,说后脑勺的伤是致命伤。”蒋明远小心翼翼地道。 金鹰蹲身,两指揭开白布,他仿佛闻不到那股尸臭味,没有丝毫避讳。 蒋明远慌忙双手奉上素纹丝帕,金鹰接过覆手上,他掰住尸体的下颌,扭过头看了看后脑勺,跟着又细细检查了全身。 须臾,金鹰扔了丝帕:“可还有其他线索?” 蒋明远恍然一声:“还有一张丝帕,当时被死者捏在手里。” 说着,他让师爷莫旬将物证呈上来。 洁白纹绣七弦古琴图纹的丝帕静静躺在木质托盘里,那针脚细密,上下平针,简单几下勾勒出水墨古琴的模样,既素雅又婉约,显然是女子用的。 金鹰挑眉:“女人?” 莫旬斟酌开口道:“回大人,除此丝帕,死者溺水的地方还有块沾染了血迹的石头。” 蒋明远接口道:“对,所以下官推测死者应当是先被人用石头砸了后脑勺,濒临死亡,后被推下双月湖,才致溺亡,这丝帕主人约莫就是凶手。” 金鹰不可置否,他撩起点袖子,转了圈没找到净手的地方。 莫旬机灵:“大人,这边偏堂细谈。” 金鹰跟着出大堂,在门口净了手,才慢条斯理地道:“丝帕绣工扎实,面料也不多见,主人的名讳应该和琴有关,但要说她是凶手,为时过早。” 这话一落,蒋明远和莫旬对视一眼,两人表情都有些不对了。 金鹰站在廊檐下,他背着手,并未在意。 那张鹰头金面,金光滟潋,让人看不见任何表情。 “后脑勺不是致命伤,肺腑无水,也不是溺亡,”他口吻无波,公事公办,很是铁面无私,“先找到丝帕主人,凶手另有其人。” 蒋明远恍然,连连附和:“是,大人睿智,大人英明,下官茅塞顿开。” 金鹰哼笑了声,嘴角微勾,嘲弄讥诮:“尔等吃着皇粮,拿着俸禄,当为陛下、为黎民百姓分忧解难,蒋大人莫要整日喝凉茶。” 蒋明远修愧难当:“下官受教,下官受教。” 金鹰睨着他,那身玄色金鹰制式朝服,不怒而威,让人瞥一眼就心生敬畏。 “本官还有要事再身,恕不奉陪。”金鹰丢下这句话,抬脚就要往走。 “大人,金鹰大人,”蒋明远慌忙上前,从袖子里摸出个钱袋子恭恭敬敬地送过去,“这是供钱,望大人笑纳。” 大殷有律,直授皇帝的金鹰,不出朝入堂,不问三省六部,不管朝政庶务,故而也无俸禄可言。 是以,若京外私请金鹰出手,当奉上供钱,以示辛苦慰劳。 曾有朝臣质疑,金鹰收取供钱,若是起了贪墨之心,徇私舞弊,当如何监管。 却不想皇帝只一句:“金鹰所过之处,当如朕亲临,朕会贪墨?” 从此以后,整个大殷谁人不知,皇帝的金鹰,那才是真得了天子的信任,谁都及不上。 蒋明远心头惴惴,冷汗湿了鬓角,也不敢抬手擦一下。 他只看见一只修长骨节匀称的手伸过来,接了钱袋。 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露出笑容:“不知大人还会在安仁县停留几日?大人若是不急,兴许这案子下官还要大人多多指点。” 蒋明远怀着什么样的心思,金鹰清楚的很。 他并不答,掂了掂钱袋,从里头捻起一锭五两银子,其他的悉数抛还给蒋明远。 “五两,足够。”这五两他受的心安理得,本是不想搭理蒋明远,然才走出没两步,金鹰似乎想起什么,又转头回了句,“若有难处,尽管来寻本官。” 这就是约莫会长时间呆在安仁县了! 蒋明远呆了呆,竟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师爷莫旬拿手捅了他一下。 彼时,金鹰已经上了官轿,四名短打衣襟的汉子立时起轿,半点都不耽搁。 蒋明远叹息一声,一张脸愁成了苦瓜:“师爷,金鹰大人不走,我这心里不踏实啊。” 莫旬摸着短须,思忖片刻道:“大人,兴许这是一个机会!” 听闻这话,蒋明远一愣:“金鹰大人上达天听,深的陛下信任,我若是干出一番政绩,金鹰大人必然晓得,那就等于陛下也是知道的。” 说着,蒋明远忽的兴奋起来,他搓着双手,眼睛发光:“师爷,咱们就从云锻之死开始!” 莫旬含笑点头:“大人说的是,云锻的死,咱们不仅要好生查,还要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把这案子破得漂漂亮亮的!” “大善!”蒋明远哈哈大笑起来,一瞬间斗志昂扬,分外精神。 皂色盖帏的官轿内,摇摇晃晃,窗牖边的青蓝色棉布随着起伏律动,隐约的光线偷泻进来,照亮一隅。 五两银锭芒光点点,那种色泽,柔和不刺眼,竟是格外让人着迷。 “呵,”金鹰轻笑了声,他指尖转着那银锭,显然十分高兴,“五两,今年的份例还差十两就够了。” 脸上带着鹰头金面兴许不太舒服,他抬手往鬓角轻轻一扣,那金面吧嗒落下,露出一张清隽如月华的脸来。 金鹰原不是别人,赫然正是楚辞! 他单手支在窗牖,撑着下颌,眉心的一竖红纹在明灭不定的光影中,带出莫名的神秘惑人。 “云锻?丝帕?琴?”他皱起眉头,自言自语。 不期然的,楚辞忽然就想起姜琴娘来,云锻死的那日,也正是他邀约她在榴花林见面的日子。 随即,他摇头,又觉得不太可能,世间哪有那般巧合的事? 正这样想着,余光不经意一瞥窗牖外头,楚辞就晃见了苏家府门。 他眸光微闪,尔后道:“找个安静的地方停轿。” 轿夫无一不应,转进僻静巷子里,恭敬地撩开棉布轿帘。 楚辞抬脚出来,他那一身玄色金鹰纹的朝服已经脱了,连同鹰头金面一起叠放整齐地搁轿子里。 此时,他一身青衫,半旧不新,可被铜壶熨烫的服帖,干净整齐,还算体面,并不寒酸。 他掸了掸袖子:“你们自行回驿馆。” 轿夫拱手弯腰:“喏,大人。” 楚辞等轿夫抬着官轿走了,他又在巷子里站了会,才慢吞吞地出来往苏府去。 这厢的苏家,姜琴娘头晕脑胀的从书房出来,她揉着眉心,走在回廊间,摇摇晃晃的差点平地摔跤。 澄琉放下手中清扫活计,赶紧过来扶住她:“大夫人,您脸色很是不好,可要请个大夫来看看?” 姜琴娘摆手,有气无力地问:“什么时辰了?” 澄琉道:“目下接近午时,重华公子那边,婢子已经安排了飨食,大夫人不用担心。” 姜琴娘点了点头,她吩咐道:“把书房里的账册拿上,我该给老夫人那边回禀一声。” 苏家里外大小庶务都是姜琴娘在理着,她不仅要操心一家中馈,还要分心苏家外头的买卖生意,同样的,每次清算账册后,她都需要事无巨细的跟老夫人支会。 澄琉叹息一声,她家大夫人进府不到三年,为苏家那是操碎了心,可谁都看的出来,老夫人并不信任她。 一路到福寿堂,姜琴娘四肢乏力,她摸了摸额头,冰冰凉凉的,也不像是受寒,索性便不在意。 她穿过红柱廊檐,见有婢女端着茶水瓜果进进出出。 “老夫人有客人在?”她低声问了句。 不等澄琉回答,她刚准备进门,就同厅里往外走的人撞了个满怀。 “大夫人,小心!”澄琉条件反射拽了她一下。 姜琴娘眼前一阵发黑,她还还没来得及抬头,鼻尖就率先嗅到一股好闻清淡的青草根香味,像是春天的气息。 “大夫人,失礼了。”仿若金器银器相互撞击的疏朗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这声音……好熟悉! 她才这样想着,意识蓦地陷入黑暗,整个人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大夫人!”澄琉惊愕,正欲伸手去扶。 然,有人的动作比她更快! 楚辞想都不想,双手一拢,微微弯腰,就将晕厥在面前的姜琴娘揽了起来。 软软的,香香的,又娇又小,他恰好能抱个满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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