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文虎嬉笑道:“不是什么风,我在满大街找你们八杰。”

冯立羽紧紧蹙眉,默不作声。他知道庞文虎自会说下去。

店小二这时上完酒菜,躬身道:“客官慢用。”即便退下。庞文虎转身把他喊住:“嗳,多加一副碗筷。”小二连声答应。

安民保国四人眼见庞文虎这样大剌剌的,不但不请自来,还要跟自家少爷同桌吃饭,都恨不得冲过去打他一顿。可他们也知道现在平白跟庞文虎撕破脸,必然坏了少爷的复仇大计,都强压怒火,冷冷瞧着他。

冯立羽双手拢在袍袖里,端坐着,不作声不动筷。小二送上一副碗筷来,庞文虎毫不客气,提起酒壶自斟自饮,又提起筷子夹了口菜送入嘴里,才咀嚼两下,张嘴就吐出来。

“娘的,这小馆子,能做什么菜,这么难吃。”将筷子一扔,“走,冯兄,跟我到太白楼,要不醉仙居,你挑一个。”

冯立羽仍旧只是满脸冰冷,不言不动。

庞文虎让他瞧得心里发渗,叹了口气,说道:“哎呀,冯兄。咱们在书院那点矛盾,这都过去了,就别提了。我说是满大街找八杰,其实我就是找你。”

冯立羽终于寒声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庞文虎道:“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啊。将来咱们肯定要同朝为官……”

冯立羽正在心里冷笑,想着我和你的血海深仇是怎么样都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咱们可不是书院那点小打小闹的矛盾。忽然眉头一拧,截断他道:“皇榜还没放,你怎么知道,将来我们一定同朝为官?”

庞文虎张着大嘴愣了片刻,忽然神神秘秘地左顾右看,又努嘴示意,他带来的几个健仆便走到前面把风。

庞文虎俯下身子,尽量挨近了,轻声道:“皇榜还没放,可榜单已经填了。我家有点门道,所有人都是知道的,我爹……嗯哼……托人提前抄录了一份榜单出来。冯兄和我,俱都榜上有名。”

天下人都知庞太师权倾朝野,树大根深,冯立羽自己对于太师府是如何权势通天的,更是有切身体会。历朝历代科考舞弊案都有不少,像提前抄榜卖榜,不但历届都有,有些人还靠这个发财。这时听庞文虎亲口说出来,堂堂太师亲自参与其中,冯立羽内心还是讶异了。

他微微一讶,很快掩饰过去,不冷不热道:“那么,我八杰兄弟,还有谁上榜?”

庞文虎挺直身子,拿乔道:“哎呀,冯兄,我最多卖个人情给你,你知道自己高中就得了,还管他们呢?”

冯立羽仍旧面无表情,拢袖端坐,不言不动。庞文虎瞧了他一会儿,突然泄了气,叹道:“唉,行吧。谁叫是小冯你呢。”打靴掖中摸出一张纸,悄悄递过去。

冯立羽展开纸张,快速浏览了一遍,便还给了庞文虎。

庞文虎重新接过收起,还塞回靴掖中,凑近问:“怎么样,冯兄?你又高中榜首,在下真是佩服之至。”大桃拇指。

原来,方才那张抄录的榜单,冯立羽的大名竟高高排在第一。换句话说,他在本次会考中又勇夺魁元。

庞文虎亦忍不住赞叹:“冯兄大才,从解元一步进到会元,假如下个月殿试,冯兄再中个状元,三元及第,那可真是我朝第一大才子。”他正说得高兴,突然心头一凛,神情愕了一下,左手还挑着大拇指,手臂却不动了。

庞文虎刚才还满脸兴高采烈倏忽转为苦涩,垂下手臂,同时耷拉下脑袋,他脸上肌肉扭动,好像想哭一般,但最后控制住了。他提起酒壶,给自己满上,一口气连灌三杯,然后酒杯重重搁回桌上。

冯立羽瞧他这般作态,好不疑惑,但并不问他。

庞文虎自己一声长叹,向他脸上瞧了一眼,说道:“其实我已成过亲了,我娘子意外失踪、下落不明,我一直在等她。”

冯立羽垂下眼帘,望着桌上的空酒杯,极力克制不让情绪泄露进声音中,冷冷问:“哦?不知嫂夫人是哪一位?庞……兄,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他在袍袖底下掐着手臂,强迫自己喊了一声“庞兄”。

庞文虎道:“我的娘子,说起来绝非凡俗,就是曾经天下闻名的‘姑苏冯莘’。”

冯立羽狠狠地闭了下眼睛,如果他不闭眼,两道愤怒的闪电一样的目光,很可能令他暴露自己。

旁桌安民保国四人听到“姑苏冯莘”,脸上齐刷刷变色,冯安身子一震就想站起来,冯国眼疾手快,把他按住了。

庞文虎续道:“小冯,说起来,我这位娘子和你还是家门。你姓冯,她也姓冯。你是天下第一才子,她……她也是天底下最出色的才女。她曾经跟我说,若要嫁给我,除非我能三元大捷。”说到这里,又向冯立羽瞟了一眼。

冯立羽持续闭着眼,好像在入定。

庞文虎道:“可我这点墨水,老兄你是知道的,能混个榜上有名,就算不错了。哪能像冯兄你这般大才?她……她那时一心就想嫁一个天下第一的大才子。唉,她……她就喜欢才子佳人,可惜,她是佳人,我却不是才子。我对她一片痴心,我……我……”说着,提起酒壶,直接灌自己一通酒,长叹一声,把酒壶顿回桌上。

安民保国四人坐在旁桌,冷冷瞧着庞文虎这番作态,满腹怒火几欲从双目中喷射出来。

均想:哼,你对她一片痴心,又得不到她,就杀了她全家。现在尚当着她的面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

“小冯,说句笑话,你不能生气。你跟我夫人长得真有一两分厮像,有时候我看到你啊……”

冯立羽掀起眼皮来,平静地道:“庞兄可真是说笑话了。第一,小弟并不是什么天下第一才子;第二,我虽然没有见过尊夫人,但是‘姑苏冯莘’的大名也略有耳闻。当年龙图阁大学士欧阳修老师,为尊夫人写下的一纸《美人赋》轰传士林。小弟固然在穷乡僻壤,也拜读过的。”

庞文虎道:“就因这纸《美人赋》,我当年慕名前往姑苏,想一睹冯小姐真人。见过之后……见过之后……”他的脸上流露出迷惘又热切的神情,“唉,我这辈子就非她不娶了。”

冯立羽深深吸了口气,把胃里翻涌的恶心压下去,庆幸他坐下来半天,还一筷子没动过,否则当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似乎就不太好。

他认真瞧着庞文虎道:“我听说姑苏冯府一夜之间烧成白地,阖府三十多口,全死于非命。连那位名动天下的冯小姐也香消玉殒了,庞兄是几时和那冯小姐成亲的?”

庞文虎首先怒道:“放屁,冯小姐……不,我夫人她最多算意外失踪,说死了的都是乱传谣言,若给老子逮住他们,一个个打嘴。至于我和冯小姐,那当然是火起之前成的亲。”

“哦?那么,冯府怎么会起大火呢?我听过一些传言,说冯府这场大火烧得很蹊跷,庞兄一定知道这里面的内情!”

庞文虎神情一凛:“小冯,你对冯家这段公案很上心啊?”

冯立羽淡然道:“哪里。庞兄自认冯府女婿,你老丈人一家死得不明不白,宅邸都让人烧干净了,这案子应该你上心才对啊。怎么庞兄没有查过冯家的案子吗?”

庞文虎脸色乍变,支吾道:“惭愧,愚兄一介白身,这不才考上功名吗?至于……查案……我家里又没人在提刑司,对刑部公事不了解。不过为我岳丈家沉冤昭雪一事,这些年我从未忘怀。自从案子出了,我太师府是处处打招呼,银子不知花了多少,满京城托人情,能跑的衙门都跑遍了,可此案竟是一桩无头公案,完全没法查清。”

冯立羽五根手指在衣袖中握成了拳,他的双肩崩得很紧,控制着语气道:“原来庞兄你如此上心。难怪、难怪。”

庞文虎茫然道:“什么难怪?”

冯立羽抬起头来仰望着客栈了无趣味的天花板,又闭了下眼睛,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庞兄,多谢你今日的好意。”向前微微弯下腰,低声说,“若放榜之后,榜单果如今日所见,弟必当有所报。咱们八杰和庞兄从前的小恩怨,一笔勾销。”

庞文虎道:“啧,我的消息,你还信不过吗?至于八杰,也就冯兄你和那位赵忠实,我瞧得上。其他人,哼,我并不放在眼里。”

冯立羽道:“告辞。”转身就走。

安民保国同时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一起离去。

庞文虎老实发了下呆才想起道:“嗳,小冯,你这晚饭还一口没吃呢?——你难怪什么呀,刚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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