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莘警觉起来,听足音,来人尚且隔得远,可他们移动很快,分明是轻功不弱的练家子,要不了片刻就会来到门外。她赶不及换完衣服,急忙把脱在地上的旧袍一脚踢进神龛底下,提起宝剑和随身包裹,一步跳上高台,闪身躲在了山神像背后。

庙中供奉的也不知是哪位神明,冯莘之前并未注意,忽然躲入这尊泥塑的背后,才蓦地发现神像头上扣着一顶青箬笠,肩上还披了一领蓑衣。她正嫌身上单薄,又恐自己是个女儿家,这样仅着中衣长裤,万一教人瞧见,岂不无地自容?心底告声得罪,将长发盘作一个结,伸手摘取了神像头上的箬笠和蓑衣,穿戴起来。

破庙的门被推开,两个大汉联袂踏进庙中。他们一进庙就跺脚搓手,口里直哈白气。冯莘从神像背后远远地瞧不清他们模样,两人走到庙宇正中,发现地上已经架起了一堆火,火堆冒出一缕青烟,应该才熄灭不久。木架子上吊着一只铁锅,锅里还有些冷水。

这两人大喜,在庙中拾些干草柴禾重将火堆点燃,其中的胖子端起铁锅出门去,将半锅残水泼了,装满一锅雪回来,烧起水来。

冯莘瞧这两人的身形面貌微微生疑,忽听他们开始闲话,大肆议论最近江湖上的传闻,一个称“马兄”,一个称“单兄”。冯莘吃了一惊,恍然大悟,难怪这两人的声音、形貌她都颇觉熟悉,原来他们竟然是马过桥和单游。

几个月前,姑苏冯府小姐擂台招亲,挂出三道难题,考校天下才子。言明,有能破解三题者,即招作冯府的东床佳婿。冯小姐的美貌和才名久播天下,光是“姑苏冯莘”这四个字就引动了八方才俊豪杰之士,纷纷前往姑苏夺擂。

也许是冯莘出题太难,招亲大会上久久无一人能答对题目。于是有人按捺不住,高声挑战道:“传言姑苏冯莘‘诗才双绝,文武双全’,今日既然见到本尊,我们很想知道,冯小姐盛名之下,到底有没有真本事。”反过来提出要以文武艺向她讨教。冯莘欣然应允,于是许多文人武人,接二连三站出来与她比试,妄图将她难倒!岂料,不管比文比武,所有人最后都惨败在她手底。

这马过桥和单游也是当时参加招亲大会的人,两人还各出了一道难题考她。冯莘记得他们那会儿自报家门,“云南马过桥”、“霍山单游”。那时两人并不认识啊,怎么现在一起出现在了这滁州境界,又好巧不巧踏进了这座山神庙?

马过桥和单游交谈了一阵忽然都没了声,火堆噼啪燃烧,单游望着篝火喟然长叹。马过桥十分了解地问:“单兄可是又想起那件事?”

单游也不隐瞒,直言道:“是呀,当初我们在冯府撞破了顾青鹏潜入冯小姐的绣楼偷取三道招亲题目的答案,若我们没有在他手底败走,而是返回招亲擂台,去揭穿这厮,冯小姐就不会遭受被他退婚的羞辱,更不会被他一纸契约送给庞文虎为妻。现在冯府家破人亡,冯小姐生死不明,不知何故,我总隐隐觉得这些都跟冯小姐被迫嫁给庞文虎有关联。”

这几句落入冯莘耳朵里,她震惊之余,心中连转:“我说顾青鹏能答对我三道题目,甚至能答出‘连城飞花轻柳絮’,还一字不差,原来他去翻过我的绣楼。”“他靠作弊赢了我的招亲擂台,再逼我嫁给庞文虎,我自认与他无冤无仇,这姓顾的怎么如此歹毒!”

马过桥道:“江湖上都传言,冯府毁于吕梁大盗郭伯阳。那郭伯阳虽是独行巨盗,无缘无故还不至于破家灭门如此狠毒。而宁波庞府据说几个月前也被人一把火烧了,冯小姐明明嫁给了庞文虎,可道上又纷纷传说她也死于冯府大火。”

单游道:“哼哼,以冯小姐的身手,若她当时还留在冯府未出,十个郭伯阳也未必能在冯家杀人放火!这件事整个就透着稀奇古怪。咱们兄弟俩一直为顾青鹏的事耿耿于怀,觉得对不起冯小姐。所以不论江湖广阔,咱们第一要追到吕梁大盗郭伯阳,替冯府查明真相;第二要找到顾青鹏这个小人,帮冯小姐讨个公道,出口恶气。”

冯莘好不感叹,马过桥和单游古道热肠,与她不过在招亲大会上有过半场雅会,只因撞破顾青鹏作弊而没有揭发他,就为此负疚,于是一直为她用心,满江湖地找什么郭伯阳和顾青鹏。

庞文虎灭她满门再设计嫁祸郭伯阳,事实真相她早已查明,马过桥和单游两位,哪里明白庞府手段的厉害和她身负泼天冤仇有理无处申的坎坷。

“不过,”她想,“他们竟然肯为了我跋涉江湖,去追查顾青鹏和郭伯阳,已足见两位仁兄待我的一片至诚。”内心感激不尽,“但我不能教他们蹚入这滩浑水。”

马过桥道:“正是,咱们在信阳城明明发现了顾青鹏的踪迹,一路跟着他到此,怎么他突然消失了?我们在附近转了几天,连片鸟毛都没发现他的。”

冯莘好生为难,真想此时跳出去与他们表明身份,好好规劝他们不必再为她的事奔波劳心。可现在自己这副中衣长裤外遮蓑衣的形象又实在有点……,忽然她柳眉微蹙,远远听见雪地中又有人来。

过了良久,马过桥亦有所发觉,警惕道:“噓——,有人来了。”

单游侧耳倾听,果然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有两三人在雪地上行走。人声渐渐靠近,两个汉子粗鲁地喝骂,污言秽语不迭。

庙门被暴力踹开,两个蛮汉跨进庙里来,他们一左一右,中间挟持着一个孱弱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双手被绑,眼睛上蒙着黑布条,大冷天她只穿薄衣绣鞋,那件薄衣原本长拖到地的华丽下摆,无端短少半截,疑似被人割去。衣服已穿得十分肮脏,分不出本来颜色。

她脚上的绣花绣,鞋底早磨得薄透如纸,鞋面也磨豁了口,露出几个趾头,她每一步走在地上,身子就激灵灵打个摆子。

她的下肢其实已经冻得僵麻了,几乎艰难迈不开步,那两个大汉半拖半拽地挟她进入庙里。幸好她肩膀上还披着一件孔雀翎的厚氅,否则这冰天雪地冻也冻死她了。

两个大汉与马过桥、单游照面,双方都吃一惊。

马单二人见他们这样挟绑着一个姑娘,唰地站起来。

两个汉子目光不善地瞟过来,满嘴胡须的丑汉高声说:“怎么,我自己养的小妾跟野男人跑了,咱千里迢迢地把她抓回去,路上叫她吃点苦头,是教训她。有人要插手管这桩闲事吗?”

马单听了这话难辨真伪,互相对视一下,缓缓地坐下了。

两个汉子嘿嘿干笑,带着那姑娘也到火堆前坐下,干瘦汉子拱手道:“天气太冷,借光烤个火。”

大家都不说话,那两名汉子将手遥遥地伸向火堆,不过一会儿,手脚都烘暖了。唯有那小姑娘依旧瑟缩着身体,坐在两个汉子中间,嘴皮青紫,浑身上下直哆嗦。

单游于心不忍,拿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说:“就是小妾偷汉子,这么大冷的天也该给人穿件厚衣,冻死了她,两位劳苦奔波一番,最后带具尸体回家吗?”

那两个大汉只嘿嘿冷笑,并不搭话。马过桥冷眼旁观道:“我看这事不一定啊,抓逃妾,蒙着人家眼睛干什么,是怕这小妾认识回家的路么?”

两个汉子脸皮变了下,那满嘴黑须的很快镇定自若,说:“这女人偷过汉子心就野了,咱们是怕她在路上又逃跑,才蒙了她的眼睛省事。”

单游将手中树枝扔进火堆,拍拍手上的灰,忽然问:“老马,这趟办什么货?”

——老马,对面两个点子是什么来头,像办人货的黑贩子吗?

马过桥想了一下,回道:“还不清楚办什么货,现在是白天。这一片儿,拜佛的人多,咱们在山神庙,不是一路。”

——他们是不是办人货的不清楚,但现在是白天,要动他们的货也要等到晚上。这一片是弥勒教的地盘,我们是绿林,这两人身份不明,万一是“拜佛的”就不好打发。

两人对了这样两句,便不开口了。

木架上烧的那锅水咕嘟嘟地沸开了,热气直冒。四个男人四张脸隔了一道蒸腾的热气,两两对望,表情各异。

干瘦的汉子忽然叫道:“王胜哥,咱们走这趟路可不容易。”

——王胜,对面两个点子要打我们的主意。

王胜重重哼道:“颜秀老弟,你到底胆子小啊!有什么不容易?在佛爷的地盘上哪家野庙的山神都不敢挡佛爷的路,只不过大家都是神佛,遇上了彼此退一步,互相不动气,眼前的路就宽了。”

——老子就是弥勒教的,回到自己的地盘了,对面是哪个道上的?把招子放亮点!不过我们不想惹事,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互不干涉,各走各路。

四个人这几句暗语是分别向自己人和对方探底。他们互相问明切口,抱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又都不说话了。不过心中都对对方存下戒备。

冯莘听得一头雾水,师尊以前给他们师兄妹讲过一些武林上的轶闻典故,她也多少知道江湖上门道复杂,可毕竟从未真正涉足江湖。这一次上京告御状,才算是她第一趟出远门。

她瞧这新到的两个汉子,叫什么“王胜”、“颜秀”,形迹十分可疑,他们挟持的小姑娘又非常可怜,也不禁狐疑。但她天性冷淡,遇事少见喜怒,从来也不是热血热肠之人,尤其突遭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惨变之后,除了满腔伤痛、悲愤,心性更是越来越冷寂。

她碰见冯立羽毙命,若不是见他乃被黑羽箭所杀起了同仇敌忾之心,后来了解他的身世又起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感,会不会帮他收尸管到底也难说。这会儿觉得王胜、颜秀可疑,小姑娘可怜还在其次,只在意马单与他们剑拔弩张,恐怕要起冲突。

雪地里又有响动,这次是哒哒的马蹄声从远处奔近,不一会儿,几声健马长嘶,接连好几匹马勒停在庙门外。

马儿交错喷着响鼻,几个人跳下地,又跺脚又干咳,折腾了一会突然清净了,接着就是一串脚步踢踏,庙门被人推开,五个人迈进庙里来。

这五人都做寻常过客打扮,其中四人一个好似行脚商贩,一个是捧着算盘的账房先生,一个膀大腰圆的铁匠手中提溜着打铁锤,还有一个跛脚歪脖子道士。他们拥着中间那富家公子模样的青年,走来火堆旁边。



本章未完 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