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时辰到了啊。”宫外的屋脊被金灿灿的太阳渡了层金光,商王昭终于回过神来,朝外面走去,“那我们快些吧,不要误了时辰,让....”他顿了顿,语气有些涩,“让癸王后久等。”

卜官宾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侍官南和商王昭走出去好远后,他才抬起头来,木然的活动僵硬的四肢,不紧不慢的整理屋角堆积的龟甲,这场轰动整个大商的帝后大典他一点也不感兴趣。

欢快的乐声萦绕在耳畔,整个大邑都是欢歌笑语。

“当吰~、当吰~......”

一声声撞木撞击铜钟的声音响起,卜官宾整理龟甲的动作越来越慌乱,他突然气恼的扔下手里的龟甲匕首,走出屋子,趴在栏杆上望着底下挂满红绸高低起伏的宫室。

前殿,八十一阶台阶下,文武百官分列两旁,商王昭已经换了一身红色礼服,意气风发站在最高的台阶上,和百官一起看着新王后癸随着钟声一步步朝他走来。

繁重的头饰压得新王后直不起脖子,繁杂的衣物阻碍了她的脚步,她走得有些艰难,然而,路程才走了一半儿。

没有侍女搀扶,想要和大商英明神武的王站在一起,就要自己走上九九八十一阶台阶。

台阶只剩下最后十来步,站着不动的商王昭突然走了下去,陪着新王后一步步攀登台阶,新王后受宠若惊,连疲惫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恍恍惚惚中竟没有发觉还有一阶台阶没有走完。

钟声已经停了,商王和新王后站在第八十阶台阶上接受百官的朝贺。

自此以往,他们将站在一起,站在商王朝最高的地方,共经风雨,治理商方。

卜官宾听着百官朝贺的声音,合着庄重的礼乐,突然觉得很难受,替商王难受。

“吾、不知余生几多长,将尽吾所能,多活几载,给尔一个盛世。”

声音低沉、疲惫,含着纠结、羞愧、痛苦、思念......,但语气却格外郑重,像是在对人宣誓也像在努力说服自己。

五年前,大婚不久,重病在寝殿中昏迷了五天药石罔效的武丁王在半夜失踪了。

他当时初入商王宫,胡乱走到这里,就看到心中威严持重英明神武的大王喝得烂醉如泥,趴在栏杆上痛哭失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委屈,这句话是他在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他说完就昏死了过去,第二日却照常上朝、处理政务、接受外服方国国王朝贺,做大商英明神武的王——武丁。

鼓乐声已经停了,和钟声一样,和新王后迈过的台阶一样,和五年前一样,只有八十声。

这大概是大王最后的任性了吧。

“大王,活得真的很辛苦,您能不能······”卜官宾望着前殿那对并肩而立的新人,下意识向曾经教导过自己半月的先王后请求,却在最后关头慌张的闭上了嘴。

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请求!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商王脸上的纠结和羞愧从哪里来。

卜官宾羞愧的跪在地上,“王后,宾有愧于您的教导。”

他说完,对着宫外的屋脊狠狠的磕了三个头,趴在地上,头埋在双臂间,久久没有起来。

到底是哭了,侍官南望着地上颤抖的小身板,长长叹了口气。

卜官宾听到叹气声,从地上爬起来,眼睛红红的,脸也红红的,一脸被人撞破小秘密的羞愤,“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陪着大王成婚么?”

他气急败坏的质问,终于有了些少年人的模样。

“奉王命给王后送披风和补药,才回来。”侍官南从袖子里掏出张手帕递给少年,“你今天做得很不好。”他说着,语气不自觉的严厉,“你不该在这里哭。”

“我知道。”卜官宾接过手帕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我只是可怜大王罢了。”他说,带着不满,“王后怎能如此狠心,舍得让大王......”

终究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再怎么年少老成也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

侍官南打断他,语气更加严厉,“王后这么做总有她的道理。”

“我知道。”卜官宾小小声,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嘟囔,“我知道王后也不容易。”

医官鬼盖说,王后难产不死是奇迹,这奇迹来得十分不容易,卜官宾曾亲眼看到和大王耍赖不吃药的王后,在大王走后一口气喝光了满满两大碗黑沉沉的汤药,疼得在地上打滚,那是王后离开王宫前的最后两年。

她忍受着病痛,拒绝死神的召唤,在王宫中多陪了大王两年。

侍官南没接话,他靠着栏杆坐了下来,开始念叨那些他听说的或是亲眼看到的过去。

这一念叨就是一晚上,卜官宾听完觉得心里更难受了,他揉着血红的眼望着新升起的太阳红着眼喃喃,“大王不容易,王后......更不容易。”

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侍官南自嘲的笑了笑,“多为癸王后祈福吧,望她活得长些,莫像戊王后一样,三年就没了。”他望着宫外的屋脊,“大王今年也四十六了,近几年,身子越来越不好,再大婚一次,怕是熬不过去了。”

他说完揉着酸麻的腿从地上站起来,依旧望着宫墙外的屋脊,大王宿醉还没醒吧,大婚一次就在那里喝三天三夜酒,医官鬼盖又该跳脚骂人了。

袖子里的丝帛还在,上面全是骂人的话,骂负心汉抛妻弃女,新人娶了一个又一个,大约这世上也只有焉方这个蛮横不讲理的王才敢骂大邑商的大王了吧,侍官南无奈摇头,幸好有他们,不然病痛缠身,忧思成积,大王如何熬得过去。

侍官南抓紧了丝帛对着那方沐浴在金光中的屋脊,“王后,大王想您。”他有些哽咽,“我们都想您.....”顿了顿,他深吸了口气大声说,“商在大王的治理下富饶强盛,如今天下太平,再没外族敢侵犯.,您不喜欢王宫,就安心在外面玩儿好了,焉方已经很远了,不要再远了,大王老了,总怕追不上您。”他的声音慢慢放低,到最后像是一声叹息。

卜官宾听见他的话,眼睛闪了闪,冒着光,“南师兄,王后....王后是不是还活着?大王每次派您送到享堂的东西第二日就没了,是不是王后的人来取走的?”

商王朝的人大多以为武丁王的第一任王后好,被商王安放在宫外的享堂里成了一架白骨,但身为曾经王后的弟子却知道,王后弥留之际被焉方的王带去养病了。

侍官南望着少年希盼的眸子,不答话,只是望着焉方的方向,少年一愣,也望向了焉方的方向,那个王城外有桃花林、夏日草木茂盛的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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