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少保宅,书房棋枰上,晏洵一让再让。

执黑先行,蔡攸受先,本来占了便宜,虽不至第一手下在天元,但也不懂布局,一手乱棋使得死去活来,叫晏洵头大如斗,为佯作持平之局绞尽脑汁。

晏儒墨正经太学出身,自小钻研弈理,多年前初入东京,曾目睹国手刘仲甫惜败新秀晋士明,后者初出茅庐,锐不可当,刘仲甫连败几回便撒手尘寰,时人莫不引以为憾。

是知弈道杀人不须见血。

他自此有心模仿晋士明行子,十指生雷,攻势变化万端。少年人不藏锋,走的是刚直横冲的路数。

辛羡在师弟手下没少吃败仗,来时忧心惴惴,生怕他将蔡少保杀得丢盔弃甲。

好在晏洵并非不会放水,只拆不退,倒也消磨掉两个时辰,没什么滋味罢了。

蔡攸心在都堂,掌中玛瑙子搓来揉去,步步皆是破绽。

他知道对面故意相让,必是有求于己,好整以暇等了许久,本待晏洵主动开口求人后再施恩拉拢,既已入了三大王法眼,将来想必要共事的。

谁知这后生很沉得住气,半个字不吐,锯嘴儿葫芦一般,一心一意维持平局,连侍立在旁的蔡家仆都兀自震惊,暗道此子耐性过人。

“晏判官哪里人?”

“下官出身眉州。”

蔡攸哟了声,挑眉道:“好学之士多如牛,九成之数在眉州。苏蜀一派,钟灵毓秀,晏判官原是苏东坡同乡。”

晏洵一拱手,道:“是多如牛毛。”

辛羡冷咳。

“有何差别?本官若没记错,阁下还是元祐三甲之弟子。判官受业于章援,章援又师承苏门,薪火为继,判官便是东坡徒孙,我说的对也不对?”

“师祖乃嘉祐二年进士,金榜题名,天下皆知。下官不才,上舍中等跻身殿试,却是由太学入仕,未经科举,逊于前人远矣。”

蔡攸又落一子,托腮道:“本官就不同了,天恩浩荡,官家赐进士第出身;龙图阁、宣和殿,这些个大学士名号便给再多,我也倦怠了。你看我,可像个学士?”

晏洵一挡,答道:“学士中没少保这般人物。”

辛羡再咳,家仆为他奉茶,监察御史一饮而尽。

棋局浑如泥淖,黑子似活实死。

“御史热伤风?”蔡攸不知该如何继续,于是抽闲问他。

“夏税尚未清点完毕,乌台昼夜倒班看察。小病而已,劳烦少保挂怀。”辛羡搁下茶盏。

士子面色素白而形貌清癯,眼旁一双泪痣,更何况乌台仕途坎坷,显见不是多福多寿之相。

蔡攸看他几眼便不再思量,转而朝晏洵示好。

“我蔡氏家门中有一名侄女,平素忤逆,颇有才情,与你正是同龄。不知晏判官多大年纪,可曾婚配也未?”

“蔡妩性烈,满城闻名,乃是女中豪杰。下官燕居喜静,尚无合意之人,少保不必强作月老。”

蔡攸冷不防扯动伤口,又痛又笑,道:“了不得、了不得!无怪三大王青眼有加,后生可畏,将来定是要进翰林院的。”

晏洵应承道:“不敢当。”

“——就如同你前两个暴死的师父一样。”

玛瑙子敲在八宝灰棋枰上,砰朗一声,发出金石交戈之响。

“——你输了。”

晏洵收手,一击即杀。

……

……

辛羡从他背后探头来看,六龙潜伏四野,首龙得最后一颗白子,杀黑蛇为寸段,全盘死光,其余五龙可惜未用,也根本用不上。

监察御史暗道,黑子未免输得太难看,这何止是杀鸡用牛刀,简直是撕破脸面。

“你也输了。”蔡攸玩味道。

晏洵默然,白白忍耐两个时辰布局,最后前功尽弃,不由闷道:“受教。”

枰上过招,棋赢人亡。

辛羡弯腰伸头,尚在琢磨小师弟藏下的五龙,并设想若换成自己,面对晏洵挑起的六龙对杀,是否还有反击之力。

思忖间,石榴花滑落,啪嗒一声打乱玛瑙子。他见状惘然,随口笑道:“蔡少保好气量,不与少年人计较。”

棋子透斜晖,朝东曳出长尾。

蔡攸兴致缺缺,问道:“几时了?”

“回大郎,未时三刻。”家仆呈上茶点。

“未知散刻……”蔡攸自语,喝罢茶笑道,“旧诺已践,不送。”

“下官代人受过,此局自然也算在事主头上。”晏洵谢道,“李小衙内泉下有知,必然夜不能寐,托梦与我诉衷肠,仰赖少保大方,害他家破人亡。”

少保闻言,当啷撂下千目蓝黑釉建盏,冷笑道:“空口白牙,满门愚障,只会逞口舌之快!”

小子狂妄,投枝亦不肯栖,偏以针锋相对,当真是不识高下,未曾见过他蔡门的厉害!

两鬓白花扑通砸地,晏洵起身,辛羡心说要坏事。

“宰执官莫忘了,在下是判官。”晏洵目不转睛道,“若有朝一日连判官都说假话,那国朝便真正是无间地狱。苏门上下个个进士及第,靠的可不是荫补赐身。”

“——李小衙内并不似表面那般愚钝。他记账,正巧,被御史台找到了。”辛御史怕蔡攸记恨晏洵,言简意赅点透此行来意,“蔡少保,还请好自为之。”

蔡攸一怔,随即大笑,二人莫知其意,仍旧严阵以待。

“判官可识时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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