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市依然是一派繁华富贵的景象,天空依然碧蓝如洗,并不曾因她心头笼了片黑云而晦暗半分。
“呼……”
裴舒扶着树干,慢慢的稳住了身形。树皮粗糙,割得她皮肤有些生痛。在吐出胸中一口郁气后,她终于摆脱了那种天旋地转的晕眩感。
“唉。”
然后她伸手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本以为看淡了世间冷暖,见识过魑魅魍魉,胸腔里的那颗心早就淬炼得刀枪不入,强大无比。没成想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戳她的心便成了漏气的鱼泡,蔫不拉几的浮出了水面,任他摆布。直到他已经走得没影了,她才振奋起精神,迟钝的想出了一串的妙语连珠,句句都能把他驳得哑口无言,替自己找回场子。可人都不见了,面子也丢光了,光是在脑袋里过个干瘾,有鸟用?
“小娘子,你的姻缘到了。”
身后猛地飘来一个幽幽的声音,唬得裴舒三魂飞了七魄。
“那位郎君他没有骗你。你的姻缘,早就到了。”
说话的竟是一直安静如鸡的算命先生。
“他胡说,你也胡说!”
裴舒脚下一个趔趄,赶忙抱紧了树干,愠道。
算命先生拈着他精心蓄起的一把白胡子,摇头晃脑,似乎是准备来一场冗长的高谈阔论,“非也,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但凡事皆有例外,譬如因果机缘,妙不可言。又譬如姻缘,常言道三生石上天注定,命里有时终须有……”
“求你别再说了!”
这会儿的裴舒最怕听到的便是‘姻缘’两个字,当即选择了破财免灾,取出一片金叶子递过去贿赂于他,紧接着便脚底抹油,落荒而逃,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堪称风驰电掣。
“小娘子,某还没说完……”
算命先生无奈的叫道。
“罢了。不出三个月,你就知道我所言句句属实,必不会让你白花了卜卦的钱。”
可他叫不住她,也追不上她,遂明智的放弃了这条路,高深莫测的一笑,自言自语道。
那厢裴舒没命的跳上了马车,强自镇定的找了个狗屁不通的理由,为自己的失态开脱,“回去,我不想再逛了。这儿的人间烟火味太重,我闻不惯。”
两个嬷嬷顿时星星眼的看着她——六娘子果然是仙风道骨,绝非凡品,君不见她连腌臜的烟火气都受不了么?真真是人间仙葩,不同凡响!
在她们目光炯炯的逼视下,裴舒顿觉脸上发烧。幸运的是脸皮的厚度足够,即使内里已变作烧红的猴屁股,外层也透不出去,看着仍是雪白雪白的小羊羔的模样。
夜里。
黑沉沉的天空飘着零星小雨,雨点打在屋顶的琉璃瓦上发出轻微的碎响,就像是情人在耳边低喃。
但裴舒觉得这分明是仇人。扰人清梦,不共戴天之仇。
她本就心神不宁,让雨声一扰更是难以成眠,索性披衣起身,赤足踩上软绵绵的红锦地衣,掀起在烛火中闪着灿然晶光的水晶帘,走到花梨木的圆桌前坐下,看着青铜鎏金烛台上燃烧的蜡烛发呆。
在裴文起的大力整治下,只消一个白天,积翠苑就彻底改头换面,姹紫嫣红的香花流水般挪进了院子里,树下扎好了一架秋千,十二扇的乌檀木花鸟山水屏风搬进了她的卧房,梳妆台是沉香木雕就,鲛纱帐轻软如雾,玉枕沁凉养人,就连书桌上的镇纸都是上好的羊脂玉打造,着实奢华得紧。
貌似他人一老,那股子死水一潭的父爱陡然就汹涌澎湃了,想要把以前亏欠她的一股脑儿浇回来。
但已经太迟了。
在她最弱小、最孤立无援的时候,他推开了她。
而当他醒过神时,她已经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了,再也不需要长辈的庇佑。
烛火明明灭灭。
裴舒捞过一把精致的小银剪,将烛芯剪短。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
“唉,娘子,你安心养胎要紧。阿郎他……兴许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
明明灭灭的烛火中,有一道老迈的叹息声透过浅碧色的窗纱从屋子里传出。
“我知道。但怎么会是她呢?我明明待她不薄,她为何要这样对我?难道她已经忘了我们从小到大的情分吗?”
另一道声音明显年轻得多,听着沙沙软软的,却带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倔强的味道。
“为何?为的不就是她那起子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她连自己子女的脸面都不顾了,又怎会顾及到和娘子你的情分?依我说娘子就是太仁善了,若一早告知她的夫家,让那边晓得她的所为,就不会……”
老迈的声音突然顿住。
“是谁?鬼鬼祟祟的猫在外面作甚?出来!”
紧接着她扭过头,花白的眉毛竖起,不悦的喝道。
只听得“啪嗒”一下轻响。
半掩的窗被人拉开了,一颗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乌黑油亮的头发扎成了两个圆圆的小鬏鬏,腮帮子微微鼓起,鼻尖渗着几滴晶莹的汗珠。
那个人,是她。
是小时候的她。
“是六娘子啊,怎生又没有睡下,偷偷跑到这边来了?”
老迈的声音明显松了一口气,慈祥的问道。
“我想阿娘了,想小弟弟了。”
她的眼睛里闪着快活的光芒,甜甜的加上了一句,“也想嬷嬷了。”,说着便将几朵蔫了的花献宝似的举得高高的,对那个坐在窗下剪烛,小腹微凸的女子用力的摇了摇,“阿娘,给你花花戴。”
女子的相貌极美,脸若银盆,眉如柳叶,一寸横波剪秋水,唇绽樱颗,齿若编贝,美则美矣,神态里却带着一股娇气任性的味儿,不够端庄。
“六娘子真是孝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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