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秉烛谈

花开两端,各表一枝,胡铨愤而离席,走到廊中,被晚风一吹,几分怒气倒都消散了。

心里盘桓起刚刚那句话来,是,虞素温柔而疏离,苏瑞美丽而英气,她们的确都没有云莲的柔弱,可何以……云莲就胜得过她们呢?因为那扶风弱柳之姿?

胡铨并非是个圣人,他也知道美色迷人的道理,可他怎么想,都觉得从容貌上论,云莲不过是个中上人之姿,绝比不过虞素和苏瑞的。

那问题,必然就在了柔弱二字上——到底是混迹官场二十余年,人情练达的胡铨,一想就明白,何以云莲美呢?因为云莲扶风弱柳的柔弱。

那何以柔弱美呢?自然是好掌控!轻易地能成为他们掌上的玩物!

胡铨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也是男人,自然能理解这些男人的想法,越是柔弱,越是好掌控,越是能激起男人们的保护欲,占有欲望,这般,那些女子们便如同一个器皿一般,任由男人们摆布了。

他是受正统儒家教育的君子,自然念起阴阳调和的古礼来,这不合天地运行的规律的,阴阳两仪,天地相映,男子与女子,本就是要相互扶持,才能成就家和的。

胡铨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是知道这股缠足风气是自京中开始的,南渡之前,不知何时而起的缠足风气,到了南渡之后,竟成了贵族女子们竞相攀比的时尚。

一双人足,生生地向上弯折成弓形,是,是成了月牙纤细——可这纤细,是以难以行路换来的啊。

他也上书过皇帝要求废止这股风气,可却是难以禁绝,如今,竟连民间也风行起来了。

看那云莲,只怕是小小年纪就裹了的,小小年纪,无罪受此骨肉断绝之苦,何其无辜!

“先生。”身后传来虞素声音,她走过来,“吃了酒再吹风,要是不加衣裳,是要着凉的。”

胡铨的目光不免落到了她的脚上,虽然他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君子之举,收回了目光,但是在这一瞥之中已足够知道虞素并未裹脚。

为了自己违背了儒家非礼勿视的准则,他脸色有些发烧:“阿素怎么来了?不是在吃饭么?”

“吃饭不过一会儿工夫罢了,小瑞和那位穆姑娘要玩双陆,我又看不见,何必留在那儿干坐。”虞素笑道,“先生在想什么呢。”

胡铨叹了口气,他不知从何说起。但是又想到虞素一向最是明慧睿智的,干脆就直说了:

“在想裹足的风气从何而来,小小孩童,四五岁便要受如此之罪,裹得那么小,不知何处用来。”

虞素勾起了唇角,月色映照下,隐隐有几分讽刺的意思:“先生,请恕虞素直言……一则,是为了柔弱好让人赏玩,二则,却是为了不好行走吧。”

胡铨微微皱眉:“不好行走?是为了显示自家是大户人家,有人伺候么。”

虞素颔首:“是,还有一条是,女子不善于行走,便不能出门在外,可以保的住贞洁。而寻常百姓家,看着贵族家如此做派,自然效仿。”

胡铨狠狠一句:“好个贞节!”他是经历过靖康之耻的人,亲眼见过那些小脚女子被金人特意搜刮,肆意凌虐,“若是金人来了,连逃都跑不动,还说什么贞节!”

虞素唇角的讽刺弧度似乎更高了些:“故而才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啊。”

胡铨喃喃自语:“你的意思是说…………无法保护自家的女儿们,就要自家的女儿们,一死保贞节。这………”

他想喊一声可笑,可想想那些道德家们鼓吹的种种,却与虞素所说的别无二致,他久久说不出话来,在夜色中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虞素也不急,只扶着栏杆等他想完。不知过了多久,胡铨才从沉思中醒过来,神情有些萎靡,目光触到虞素身上,又生出一点力量来:“阿素……自安西都护府来?”

虞素一张如画面容,眉眼含笑,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了。胡铨便叹了口气:“我听闻……安西都护府长史,那位安西都护府的执政,是个年轻女子?”

虞素道:“是,安西都护府的女子们是可以参政议政的。”

胡铨便笑了,问道:“那位绝塞明月,是个什么人物呢?”

虞素难得地皱了眉,似乎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似的。

胡铨看着她,更加觉得好奇,如果一个人连虞素都无法评说,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啊?

半晌,虞素迟疑道:“她……应当算是个有趣的人物。”

有趣?胡铨不知道虞素怎么得出的这答案,但看她为难神色,也不想再追问。

他知虞素一向举重若轻云淡风轻的,不愿让她为难,只是喟叹一句:“安西都护府,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这,只怕要先生亲自去看。”虞素笑道,“以我之见,安西恰是尘世繁华,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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