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怡红院内。    宝玉坐在床上怏怏的,他昨晚上做了一个梦,一会儿梦见金钏哄着他来吃她嘴上的胭脂,一会儿梦见他的父亲打他,一会儿又是金钏跳了井,一会儿又梦见上次梦到过的那个仙子,对着他摇头:“痴儿,缘何竟堪不破?”    及至醒来,又想起昨天鸳鸯劝告他的那番话,心内烦闷,却不知如何解。    袭人进来给他洗漱攒发,他道:“只把一缕攒起来,戴个就绛绒簪就可。”    袭人见他声气不似以往,就晓得有事,笑问他:“大清早的,可是在哪又受了排揎?”    宝玉低头想了一瞬,方抬起头看着袭人。    “今儿我可认真问你,你们跟着我,可是觉得委屈?”    袭人见他面色少有的郑重,心里发突,笑道:“如何说的这样的话?”    宝玉不答,半晌才又说道:“前些日子你一直要回家去,想必在我这里是委屈了的,今儿我也想开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你想要走便走,也省的将来被我害了。”    袭人大惊,前些日子她说要走,无非是吓吓宝玉,一是喜欢他为自己着急上心的模样,二是借此也好劝着他能上进些,哪里就能当真!此时心慌慌的,只想着是不是昨儿的事惹了老太太和太太不喜,想要打发她出去。    立刻就攥紧手帕,竖起指头起誓。    “二爷要赶我,我没有二话,只是若我死了,二爷只记得平日说过的话就好!”    “噗!”    宝玉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门口传来一声嗤笑,正是端着脸盆的晴雯。    “这可奇了,原来还自称‘我们’的,好像除了你两别的都是外人,今日这是哪一出?”晴雯咯咯的笑着,又将脸巾扔到宝玉手上:“那日要撵我,现在要撵袭人,可见这世间果然是有因果的,所以得脸时千万太张狂,平日端的是贤惠模样,只会教导人,弄得好像大家都及不上,事一出,这以死相逼的戏码,确实是谁也及不上。”    宝玉见袭人脸色涨红,知晓是她误会了,愧疚是自己给了她这场难堪,连忙把晴雯赶出去。  晴雯往日抓不到袭人的错,这次说了一大番话,也算酣畅淋漓,看袭人快哭了,才鼻子一哼扭身出去了。    宝玉连声给袭人道歉,又把鸳鸯昨晚教导他的话,一一讲给袭人听。    袭人晓得不是老太太,太太那发的话,就松一口气,听到鸳鸯的话,连连点头,对宝玉道:“鸳鸯姐姐说的不错,纵然和姐妹们亲热,也该有个分寸,屋子里也不该任由丫鬟玩闹,”袭人说到这顿了顿,观他神色不似以往的不耐烦,才接着道:“平日里没事了,也该读读书,只求明理,往老爷那里多去几趟,多长些见时······”    这一句话宝玉却是再听不得,登时又冷笑:“果然在我这里是委屈了你的。”    一时外面有丫鬟进来报说贾琰来了,袭人因昨日之事还是略感羞愧,来不及和宝玉再做详谈,忙向秋纹麝月吩咐了一声,便出去了。    贾琰来此是向宝玉送一本自己编写的曲谱的,毕竟贾母昨日给了他脸面,宝玉这里他自该回应一些。    宝玉正因袭人说的话生气,见了他,冷笑道:“琰儿这等仕途上进的人来我这里做什么。”    贾琰笑:“我来给二哥哥送本曲谱。”    宝玉见他这样,又觉不好意思,知道自己迁怒,忙把那本曲谱拿起来看,其实他于这上面倒真不太擅长,只是喜欢听而已,随手翻了翻,装作很欢喜的模样道:“琰儿有心了,我甚是喜欢。”    贾琰料想他是心情不好,也不愿多呆,随口说了些闲话,待要告辞时,却听宝玉问他:“人人都劝我要上进,执着仕途经济,为何我倒没听你说过?”    因为我跟你不是很熟,当然这话只能心里吐槽一下。    贾琰不好解释这叫尊重个人选择,只得换了一种说法:“人各有志,很难评判哪种好,哪种不好,所作所为不过为心而已,为官者草菅人命,不如不当,为民者固守安乐,也是功劳。”    宝玉听了也深以为然。    贾琰又道:“不过也不能尽情依着喜好办事,毕竟男儿一生,为子为夫为父,也不好让父母妻儿过于担忧。倘或有个万一,不至于徒手相看。”    当时他跟贾琏也说过这话,贾琏相当不以为然,背靠荣国府太久,早就生不出危机意识。    宝玉倒是明白他的意思,却是笑:“我们这样的人家,无忧,那便无忧,倘若翻了船,那也是没的救的,老天算着功德孽障,时候到了,自然该去哪儿就去哪儿。”    贾琰不得不承认,这话,还是有点道理的。    大厦将倾,岂非一人之过?岂是一人能救?因果报应,都是一报还一报,否则地下已逝的冤魂昭昭,去向谁讨个公道?    一时有丫头进来,说大奶奶来请,是诗社的事。    宝玉对所有不劝他走仕途经济的人都有好感,一听是诗社,拉着贾琰也要他一块去,当初开这诗社的时候,探春不知是忘了还是如何,就没邀请贾琰,倒是宝钗后来提过一次,觉得都住在大观园里,单落下贾琰不妥,不过除了迎春弱弱的应了一声,别人都没当回事。    宝钗作为外姓亲戚也不好多提,于是这事就这么过了。    贾琰于诗赋上那是十足十的不精通,听宝玉将姑娘们的诗作连番夸赞,当然夸的最多的还是他的林妹妹,就起了好奇学习之心,于是便跟着宝玉一块到了李纨处。    青山斜阻,黄泥筑墙,门口以篱笆而掩,真是稻香村。    贾琰道:“匠心过重,失了天然。”    “我当时就是这话儿,”宝玉连声赞同:“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无隐寺之塔,无通集之桥,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分明是人力穿凿扭捏,虽精巧却不相宜。”宝玉高谈阔论,又连连哀叹,“可是老爷将我好一顿骂。”    说罢两人走进去,只见三春并史湘云,李纨都在,不一会儿,宝钗和黛玉两人竟罕见的携手而来,林黛玉的脸色还有些发红。    人到齐了,李纨开始说这次的目的,原来不是作诗,而是商量惜春要画大观园要请一年假的事。  林黛玉笑:“都是因为老太太的一句话,让她画园子,她可算是得了个由头,自是乐得告假了。”    探春道:“不怪老太太,都是因为刘姥姥的一句话。”    林黛玉也不满惜春要告一年的假,闻言便抱怨,她算哪门子的姥姥,直接叫母蝗虫就是了。众人都笑,宝钗在后面跟着点赞林黛玉想的快,撮其要,删其繁,竟是将昨日的情景再现了。    一时又商量惜春要请多少天假的事,林黛玉又开始打趣惜春:“一年真的不算多,毕竟盖这园子就花了一年,她要画,怎么着也得至少两年吧。”    这是正话反说,越发引的众人大笑。    宝钗也笑:“颦儿这张促狭嘴,却也是真真有,最妙的是后面那句慢慢的画,比昨日那些笑话可是有意思多了。”    黛玉便问惜春是单画园子还是要把人也画进去,惜春说按着老太太的意思画,老太太多有品味的人,说单画园子就是个房样子,自然要把人画进去,像行乐图才好。    黛玉便道:“别的草虫不画便罢了,昨日的母蝗虫不画上,岂不缺了典?”众人听了又是大笑,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一面说道:“我连题跋都给你想好了,就叫《携蝗大嚼图》。”    众人听了,皆笑的前仰后合,更有史湘云笑的连人带椅都歪倒了。    贾琰心里不太舒服,面上也淡淡的,迎春见他神色不对,悄悄的戳了他一下,他好像在回忆什么,被迎春一戳,才回过神来。    宝玉示意黛玉的头发散了,黛玉便走至里间照了照镜子,拿出抿子来抿。    宝玉问她:“今日是得了什么趣?心情这样好?”平日里黛玉虽也爱玩笑,大多还是懒懒的。    黛玉不语,不像表现出来的兴致那样高,实际上她颇为心不在焉,还在想方才宝钗跟她说的事,今日在贾母处请安后,宝钗就叫黛玉到她房中,原来是她昨日行酒令时不小心说了《牡丹亭》中的句子,被宝钗留意到了。    在这个年代,这种书算是□□,黛玉即使喜爱书中的词句情感,也被时代所束缚,一听宝钗提起,便禁不住慌了神,宝钗细细教导了她一番,无非是作诗写字不是女子分内之事,针线纺织才是,既认了字,就不该看这些杂书等等。    偏才说了一点,就被丫鬟叫到了李纨这里。    我们大多都有这样的体验,被家长或者同学抓住做了错事时,满心羞愧,在众人面前便会表现的分外积极,生怕把话题引到自己做的那件错事上,此为心虚时的表现之一。    黛玉大概也有些这个意思,便是宝钗,往日也不曾跟黛玉如此亲近,今日无论黛玉说什么,她都跟在后面变着花样点赞,未尝没有安抚黛玉的意思,那意思就是,你放心,我并没想着把你那件事说出去。    待两人出来,众人已经开始讨论惜春如何作画。    宝钗道:“藕丫头会画的也不过是几笔写意,如今画这园子,楼阁房屋,远近疏密,非胸有丘壑才行,藕丫头先画,有不会的或者难安插的,派了宝兄弟拿去找那些会画的相公,便容易了。”  宝玉便提议工细楼台就让詹子亮画,至于美人,程日兴就是绝技,问他们就好。    “何必去找外面的人?不如我毛遂自荐罢。”    众人一听,皆扭头看去,却见一直一语未发的贾琰站了起来。    宝玉笑道:“琰儿可别唬我,你那副《九峰雪霁图》我可是都见过,怕是你还不如四妹妹。”    贾琰道:“我画景色不好,但画人物,还算有点心得,不如我现粗画一张,就用普通的纸和石墨笔,让姐妹们先评一下,如何?”    大家便都叫好。    宝钗探春也见过他描摹过的那副画,画工实在一般,此时见他信誓旦旦,便笑着凑热闹,便是黛玉,也好奇起来,凑近桌子来瞧着他画。    贾琰画的很快,先打线稿,再定三庭五眼和比例,大约也就小半个时辰,便画好了。    美人云髻峨峨,延颈秀项,腰如约素似弱柳扶风,娇花照水堪是芳泽无双。    其气质婉约秀雅,令人一见倾心,再难相忘。    只是美人眉间一抹清愁,泪光点点,拿着手帕成拭泪之状,端的是惹人怜爱。    宝玉一喜,拿起画来细看,连连赞好。    史湘云哈哈笑道:“不用大家商议,我便准了,这画竟是将林姐姐画的形神兼备,更难得是这幅神态。”    众人关系亲近,皆以为这只是打趣玩笑之为,也不当回事。    只有林黛玉从贾琰的目光中,敏感的看出来他在讽刺她。    贾琰抬眼。    怎么,许你把别人比作母蝗虫,就不许别人调侃你吗?    林黛玉冷笑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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