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冷冬,银花珠树,大雪铺地,呼呼的北风吹过,刮得人脸生疼,崎岖的山道上,不见人烟,只有牛车轧出来的两道冰辙子印,许是早起的卖炭翁留下的。 一位老人背着个大布袋,正在山路上独行,雪地成冰,老人脚下不稳,“哎呦”一声,眼看着就要摔倒。 老人一把年纪,这在雪地里摔一下,把腰扭伤了怎么着也得躺个十天半月的。 “阿公小心些。”谁料这时后面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了老人一把。 缁色的毛皮飞滚大氅毡帽下露出一张年轻朝气的脸,正是贾琰。 他朝老人腼腆的笑了笑,“阿公往哪里去?” 老人就着他的手站稳了身子,抬头打量这位好心人。 除了外头罩着的缁色毛皮飞滚大氅,里面只一件普通锦布的藏青长袍,用暗花雪绫的腰带系着,脚蹬着一双鹿皮短靴。 面目白皙,手无厚茧。 老人笑了笑:“往这头的寒山寺去看看。” 贾琰道:“是吗?真是好巧,我也正往那里去,不如跟阿公一起走吧。” 老人目光了然,点了点头:“从京城的朱雀街,到这将近三十里外的寒山寺,一天一夜,一直跟我这老翁同路,的确是巧。” 尽管北风凛冽,冰雪冻人,贾琰还是觉得脸上发烫做烧,他摘帽抚袍,后退一步,拱手高举,自上而下,鞠躬过半,行一长揖,端正道:“虞老先生。” 虞圊,三朝元老,嘉元四年进士及第,殿试上被圣人亲点为状元,之后入翰林,四十便进内阁,官至从一品,为先帝少傅,却在先帝登基为帝时致仕,先帝百般挽留,无果,只好随了他意,之后虞圊自己在京城办了崇泽书院,辅导学生授课,他的学生,十有八九,都是进士,不过短短几年,他又关了书院,只在家含饴弄孙,过起了田园老翁的生活。 到今上继承大统,加上他十来年不出头,人们便渐渐淡忘了这位大儒。 虞老先生去拿刚刚摔在地上的大布袋,贾琰先他一步,也不顾雪泥肮脏,抢先扛在了背上。 只是这大布袋里也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沉的很,估摸着得有六七十斤,贾琰凭着一股猛劲甩到了背上,竟然被甩了一个趔趄,差点自己先摔了。 虞老先生哈哈大笑:“公子哥儿,你还是给我吧,前面还有十几里呢。” 贾琰脸红,他近来雪烛萤火,只顾苦读,是不怎么注意锻炼了,加上这些年确实没做过什么重活儿,猛一下才趔趄了,但背上的东西是万万不能放下的,因此只笑道:“虞老先生身体好生硬朗。” 虞圊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再管他了,只自己径直往前走去。 贾琰也不敢造次,背着东西紧跟在他后面。 之前他跟着虞圊,虞圊身体再好也是个老人,差不多是走一刻歇一刻,可现在,虞老先生健步如飞走了快一个时辰了,也不见停歇。 风雪路重,贾琰近年来又没干过什么重活,背着几十斤的东西一下走了十几里,真是吃不消,但他看着前方脚步不停的老人,凭着心里憋着的一股气,硬往前走,大冷天的,等看见寒山寺的门槛时,他竟兜头出了一脸汗。 小沙弥念了声“阿弥陀福”,从他手里接过了东西。 贾琰握了握手,手上僵硬的一点知觉都无,眼前阵阵发黑,他心里也跟着道:“阿弥陀福”。累死他了! 等他缓过神儿睁开眼,眼前早没虞老先生的影子了。 他跟小沙弥打听,才知道虞老先生去跟这里的师傅说话去了。 虞老先生在寒山寺住了三日,贾琰也跟着住了三日,寺里清苦,冬日寒冷,一开始他住在寺里专门给他腾的单间里,但是太冷了,烧炭也不行,最后两晚,他都是厚着脸皮跟一群小沙弥挤着睡的。 这三天内贾琰一有空就在虞老先生的眼前晃,拙劣的套着近乎,虞老先生笑眯眯的跟他高谈阔论,看似和蔼可亲,可是一等贾琰酝酿好开始说正事,虞老先生总是“恰好”“有事”,就走了。 三天后,虞老先生跟寺里的师傅告辞,贾琰在旁边接连不住的一会儿一个喷嚏。 虞圊笑:“你是荣国府的公子,何苦找上我这个杖乡之年的人?” “先生鹤鸣九皋,满腹经纶,德厚流光,我敬仰已久,但求一见。” “我个老头子,你见也见了,可以走了。” 贾琰一噎,见虞圊甩袖就走,终于不再和老先生玩哑谜了,直接道:“我有事求先生。” 虞圊了然道:“可是要找我拜师?” 贾琰一顿,没有说话。 虞圊却只当他是这个意思,虽然他不怎么露面了,但是来找他的学子就没断过,府上每天都是一大堆的拜师帖子,他都拒而不见。 “我已经十来年都收过学生了,你很不必在我跟前费工夫。” 贾琰默然半晌,道:“不敢打扰先生,只是我之前的先生是钱木斋,他也曾是先生的学生,我托他的意思,来看看先生。” 听到钱木斋这个名字,虞老先生倒愣了一会儿,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半叹半笑:“这小子啊,是我对他不住。”又转头看贾琰,“你既是他的学生,我就更不能教你了,辈分也不对。” “不求先生教我,我明年春闱,但求先生能指点一番也是好的。” “是他让你来找我的?” 贾琰点头:“他告诉我,您每年这时候都会往寒山寺一趟。” 虞圊是被寒山寺的师傅一起养大的,之前也就是个小沙弥,后来师傅们见他性喜读书,这才送他去上学,年少的时候,他就这样背着一袋子师傅化来的五谷杂粮去读书,后来他做官,致仕,很多东西变了,唯有这每年亲自往寒山寺背粮食的习惯,没变。 虞老先生看着漫天飞雪,问他:“何以为定?” 贾琰道:“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食以安为先,安以制为本,制以法为根。若民定,则国昌,何以为定?以制法而定,法其公正,法其严明,使上有所治,下有所依,劳有所获,老有所居,则心安定。若反之,民之回矞,职竞用力,民之未戾,职盗为寇。故施德政,尔德不明,以无陪无卿,重人礼,有孝有德,重法度,有为所不为,方为兴家之本,邦国之基,如此,四方则定。” 虞老先生听罢,躬着身用手从地上滚了一个雪球,砸到他背上,骂道:“净会做表面文章!” 贾琰龇牙,不知他哪来这么大气,是在骂他还是借机骂别的什么人,也就低头不吭声。 虞老先生又问:“看到下雪,能想到什么诗?” “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迎面又飞过来一个雪球,这次直接砸在了贾琰的脸上,顺着贾琰的脖领子就跑了进去,贾琰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冷颤,他很想翻个白眼儿,表面的不爱听,来句实在的还要被砸! 虞老先生见他那囧样,哈哈大笑:“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瑞雪兆丰年,因为冬天温度低,能有效杀死农作物上的害虫,雪的导热性能差,土壤表面盖上一层雪被,其实起到了保温效果,另外,积雪化水,还能为土地储存水分,增强土壤肥力。” 贾琰有些用词比较怪,但虞老先生一想大约也能明白,这次他是真的惊讶了,没想到贾琰作为荣国府的子弟,还能知道这个。 虞老先生难得的点了点头:“不错,你已是举人,是可以被举官的,官者,文章重要,但务实更重要。”说罢也不再逗他,对他道:“你做了文章,便去我府上找我,给左门二边儿上的那个小厮就行,过个三五天的再来拿。先说好,我只批注,不会给你讲解。” 贾琰一喜,连连答应,见他面露疲态,便道:“先生,回去路途遥远,我给您雇辆车吧。” 虞老先生摆摆手,叹道:“尽道丰年瑞,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说罢径自先他一步离开。 就这样,不过十天半月的,贾琰便拿着自己的文章去找虞老先生,他和府上的小厮们混熟了,小厮们观虞老先生的脸色,有时候便放水让他进去,虞老先生极其不耐烦他,但贾琰的本意也不在拜师上,只和虞老先生聊些别的,渐渐的,摸清了彼此的性情,两个人倒似朋友般,可以闲聊天了。 就这样到了腊月三十这日。 古代娱乐节目缺乏,过年便是很郑重的一项,即使节日又像是一种仪式。 丫鬟婆子们忙忙嚷嚷,掸扬尘、洗被褥、贴春联、贴年画、贴剪纸、贴福字、点蜡烛、点旺火、准备鞭炮烟火,一片喜气洋洋。荣国府中换了门神,联对,挂牌,新油了桃符。 自贾母起,两府有诰封者,皆按品级着朝服,先进宫朝贺,后宗祠祭拜。 《礼记》中有云:“庶子不祭祢者,明其宗也。”指庶子是没有资格参加祭祖的,但因贾琰现今已是举人,贾母便叫其一起祭祖,好告知祖先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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