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皇宫。 “退朝——” 随着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崇元帝从龙椅上站起身,沿着阶梯步下高台,众臣齐齐行礼相送。 方一出了殿门,就见一名内侍迎过来禀道:“陛下,镇远侯在御书房求见。” “镇远侯?”崇元帝微愣,过了片刻反应过来,有些意外,“时远进宫来了?” 帝王早已波澜不惊的威严面容此时也露出几分复杂的神色,有愧疚,有遗憾,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严谦如今是以养伤为由休假在府,但伤总会有养好的时候,崇元帝还没有想好,若是严谦提出卸职赋闲,他该如何决断。 他心知严谦无法不再是以一当十的战神将军,可他这般才干若只做个闲散侯爷,又难免让人心生惋惜。 前往御书房的步辇上,崇元帝凝眉思索着什么。 * 到了御书房,见到已经等待一段时间的严谦,没等他跪地行礼,崇元帝就亲手扶住了他,叹道:“时远,客套的话朕也不与你说了,是朕欠你良多。” 严谦知道皇帝的意思,毫无犹豫道:“臣分内之事,陛下不必在意。” 崇元帝打量他几眼,倒是有些意外,心道严谦遭此重伤,竟不见增添几分阴沉,反倒是减了几分戾气,不由有些宽慰道:“时远气色不错。” 崇元帝亲自在桌上摆上了棋盘,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罐棋子,两人就一边对弈一边谈话。 棋罐的盖子上有个小小的“光”字,严谦的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瞬。崇元帝不知注意到没有,打开罐子摸出几颗棋子,竟有一股淡淡的药香飘散出来。 崇元帝温和地笑道:“这冷暖玉棋子是伏光鼓捣出来的,还用药草浸泡了许久,说是闻久了对精气神好,这孩子……” 严谦指尖触到一颗棋子,果然玉质温润细腻,隐约带着暖意。 崇元帝似是想起什么,又道:“朕听说伏光去你府上拜年了,还送了只小狗?” 严谦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顿,一时间心中有些自嘲。 陛下既然已经知道他与公主有所来往,必定是要提醒他离公主远些的。 他虽有些悲凉,倒也并无埋怨。毕竟,若他有个这般可爱的女儿,必定也不愿她与他这样的人有交集。 “回陛下,是。” 崇元帝有些斟酌着道:“朕这个女儿,心性简单,也活泼得很。” 严谦忍不住在心里苦笑一下,是啊,她与这样阴暗复杂的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还有什么好不甘的。 却听崇元帝似是有些为难道:“时远啊,你若是不喜她,也对她委婉些。” 严谦放在膝上的手猛然紧握成拳,紧紧包住一颗棋子。他怎么会不喜她? 崇元帝是知道公主对严谦心怀感激,又是送狗又是选府的颇为关心,但同时他也了解严谦,对待外人向来是冷漠粗暴地拒于千里之外,对女子更是看都不看一眼烦得很,不由有些担心宝贝女儿一腔热情受了委屈。 严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帝竟是这个意思,担心他厌烦公主,冷脸让她难堪。落下一子,仿佛感觉失去的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又回到了他身边。他低声道:“公主很好。” 崇元帝听他竟也会如此形容一个姑娘,不由有些意外,又有些自豪,放下了心便将这个话题揭过,说起正事:“时远今日进宫可是有何要事?” 严谦答道:“京中出现了西瑱人。”顿了顿,又补充道:“应该是当年的西瑱公主。” 崇元帝肃了神色:“确有此事?” 帝王敏锐的政治直觉告诉他,也许这会是一场动乱的预兆,而他要做的就是万无一失地避免。 严谦颔首。 六年前,崇元帝和严谦带兵没费什么功夫就灭掉了一个叫做西瑱的小国,许是实在觉得它成不了气候,便也懒得对逃亡的太子和公主赶尽杀绝。虽然传说西瑱有一支精锐的秘密军队,但直到亡国都并未出现,派人查探了一番,没什么消息也就作罢了。 严谦道:“臣已经派人盯着她了,她现在栖身于京中一家乐馆,做了个清倌。” “时远你做得很好,”崇元帝赞许道,“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朕吧,朕会让人跟着她,同时留意京中出现的可疑人物。” 严谦沉默半晌,低声道:“陛下,臣如今不堪为将,请陛下将官职收回。” 崇元帝闻言挑眉竖眼,斩铁截钉道:“骠骑将军就是属于你的称号,朕不会撤回。” 严谦心中有一丝震动,垂眸不语。 崇元帝温声劝道:“时远还可以回军营帮朕练兵。” 严谦犹豫片刻,回绝道:“臣如今再回兵营已无法服众,恕臣不能从命。” 崇元帝一拍椅子扶手:“朕看谁敢!” 其实以严谦在军中的资历和声望,若是回到军中,即使不再上战场,也一定是人人敬服。崇元帝还想再劝,却见严谦紧抿着唇心意已决的模样,只好暗叹一声,暂时作罢。 严谦声音有些低哑道:“陛下,臣有一不情之请。陛下可否为臣指一文职?” 按照惯例,身有残疾者不能在朝为官。但严谦战功卓著,功勋累累,受伤还是为了救驾,就算破例也不会有人反对。 崇元帝目光复杂,叹道:“时远,你这又是何必……” 他知道严谦有多么厌恶朝堂上的条条框框,与文官们是多么相看两相厌,可如今却主动要与那些人打交道,即使他们会用异样的目光排斥他,即使他永远融不进那个圈子。 就算不愿回军营,也可享着国公的待遇安度一生,又何必如此勉强自己。 “臣倒也并无什么尽忠朝廷的想法,”严谦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只是不想真的变成废人。” 崇元帝哑口无言,眼中流露出浓浓的叹服和欣慰,沉默片刻才道:“时远便去刑部报道吧,兼任侍郎的空缺,朕相信不管何时,你都能做出最公正的裁决。” “臣谢主隆恩。” 崇元帝又是一叹:“是朕要谢谢你。” * 与此同时,公主府。 闻人笑可怜兮兮地站在狗窝前,讨好地笑道:“西西,我错了。” 西西趴在柔软的狗窝里,闭着眼睛,耳朵微微动了动,不理她。 公主继续赔笑:“我真的知道错了。” 西西半睁开眼,委屈地看她一眼。 她再接再厉,认错态度十分良好:“我不该把你留在家里,忘了你没吃东西,让你饿了一天。” 她以为西西会马上原谅她,扑进她的怀里,却见它抽了抽鼻子,又把眼睛闭上了。 “啊?”公主傻眼了。 她有些无措,不知道怎样哄好一只闹脾气的狗,只好乱七八糟地说着好话:“以后如果要出门时间长我一定先告诉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就带你一起去,对了下次带你去吃龙凤楼的包子……” 见西西还是没什么反应,她有些急了,脱口而出道:“我永远不会丢下你——” 然后就听到西西呜咽了一声,从狗窝爬出来,跑到她的脚边,伸出爪子扒拉了她一下,用头蹭蹭她的小腿。 她微怔,把西西抱在怀里,轻声道:“原来你是怕我丢下你么……” * 皇宫。 崇元帝送走了严谦,坐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沉思半晌,吩咐道:“去传知危进宫来。” 汝阳侯府杨慎行,杨知危。 * 公主府。 闻人笑和西西玩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就想找点别的事做。 她笑眯眯问道:“西西,我们去找哈哈玩好不好呀?”然后在心里补充道,去找严将军和哈哈玩。 她摇了摇西西的爪子,自说自话道:“好的,你同意了那我们就走吧。” 然后抱上西西,带上玉罗出了公主府,走到几步之遥的镇远侯府。 侯府守门的侍卫朝她行了礼,低头禀道:“公主请回,将军不在府中。” “诶?”公主愣了愣,“他去哪了?” 侍卫答道:“回公主,属下不知。”其实他知道,只是没有将军的吩咐,即使是对公主也不能随意透露。 公主倒也不气,反而觉得严将军训练的侍卫就应该是这样,于是有些遗憾地嘟了嘟唇:“好吧,玉罗我们先回去。” 二人一转头,却看见严谦正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朝这边过来,身后跟着骑了一匹棕马的江风。 她远远看着只觉得严将军骑马的动作还是和从前一样那么潇洒,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严谦显然也看到了她,挥鞭加快几步,勒马停在她面前。 她仰头看他,模样有一丝呆:“你回来啦?” 严谦翻身下马,问她:“公主怎么来了?” “来找你……和哈哈玩。” 侍卫将府门打开,严谦略微犹豫,还是冷声吩咐道:“以后给公主开门。” 公主闻言看了那侍卫一眼,露出一个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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