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追,你这个杀千刀的狗东西,你有本事就弄死姑奶奶我,否则——”    北镇抚司的刑讯房中,一年轻女子被牛皮绳缚于柱上,面前坐了一名青衫男子,正就着屋内的一豆油灯翻阅一匣子书信,神色自若。    此时正值立冬,陆追手边搁着一盏清茶,脚旁还置了两只炭盆,本人也生了一副芝兰玉树的相貌,若是换个地方,必是要让人夸一句“君子如玉”的,可惜在这阴森可怖的牢房中,卫公子怕是都成了鬼见愁。    而那女子亦未被其气度所惑,只恨恨地瞪他,似是要在他身上瞪出个窟窿来。    陆追眼皮子也不抬,仿佛被人当面谩骂的不是他本人那般,替她接着说:“否则,你早晚叫人宰了我。”    他的语气淡淡的,音色却天生有几分柔和之意;容色亦是淡淡的,如兰似竹,清冷孤傲。    也怪不得,能以一介布衣之身,迎娶了堂堂太傅千金。    见女子抿着唇不再吭声,他抬了抬眼,问:“除了这些信,谢戎还留了什么给你?”    女子“呸”了一声,咧着嘴冲他冷笑:“你怎么不钻到姑奶奶床底下去瞧?”    陆追却也不恼,慢悠悠地呷了一口茶,反问:“阮姑娘,你又怎知我不曾派人去。”    他是派了人,可惜去的人一个也没回得来。    “狗东西!”那阮姑娘羞怒交集,连声斥道,“无耻小人!卑鄙下流!”    她情绪陡然激动,胸口也同时血气翻涌,却被死死压下了,只尝到了喉间的一丝腥甜。    陆追望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看来饿得还不够狠,否则你也不会翻来覆去地就这么几句。怎么,当真以为还有人来救你,还是我不会对你用刑?”    阮姑娘脸色当即一白。    幸而那油灯影影绰绰的,照不清她的面容,只是使得陆追那张俊逸至极的脸,看上去很有几分扭曲。    她低着头犹自强撑,心中惴惴不安,咽喉处又升起一阵火烧般的堵意,令她忍不住用力咳嗽了几声,口中俱是难耐的铁锈味,面上那抹病态的嫣红,也越发浓重了。    陆追恍若未闻,神情淡漠。    阮姑娘清了清嗓子,态度不免软和了下来,抬头道:“陆大人,你对我用刑也没用。谢戎那狗贼此前虽与我确实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但他如何能将那等抄家灭族的事透露给我这样一个青楼女子?除了你手中的信件,我不过是收了些许衣裳首饰,也被你的人带走翻查,再没有什么了。”    在那一点豆灯的映衬下,可见这女子有一张极为貌美的脸,多情的桃花眼含着两滴清泪,楚楚地仰起脸,泪珠儿欲坠不坠,此时娇躯紧缚于椅上,仅着一袭薄衫,分外惹人怜惜。    真是一个叫人心肝儿颤的大美人儿,此情此景,几乎令人选择性忘了她方才一通乱骂。    陆追却丝毫不为眼前的美色所动。    盖因连日来这一幕早不知发生了多少回,这阮姑娘又恨又惊又惧,已是身心俱疲,往往是前一秒笑颜逐开,后一秒愤而唾面,时哭时笑,状似疯癫。    “你在害怕么。”陆追眸色深沉,放下手中的茶盏,“怕的话,便让你少受些苦吧。来人——”    说罢轻轻击了击掌,很快就有人抬了一盆水与一叠上好的细纸进来,看也没看阮姑娘梨花带雨的娇颜一眼,又快步退了出去。    这下子,阮姑娘倒是真心实意地哭了出来。    那泪珠儿直直地坠,再没有什么欲坠不坠的凄美动人,显然是怕极了。但阮姑娘又不愿在人前露了怯,哭得抽抽噎噎的,已有狼狈之相,连一向抿得紧紧的唇,也跟着颤抖了起来。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水纸,又看了看面前的陆追,千言万语化做一句破了音的:“陆追!你不得好死——”    陆追挽起袖子,姿仪甚美地取了一张纸,置入水中,平静道:“可你一定比我早死。”    阮姑娘咬牙切齿,心中的无力和绝望越加深重,既怕得要死,又恨得要命。    她少时衣食无忧,惟有一事如梦魇随形,那就是曾经不小心害得嫡女落水染了风寒,被按进了后花园的水池里,几欲溺毙。    故那一场高烧之后,阮姑娘再不敢随意碰水了。    陆追不急不缓,将纸打湿了,又单手捏住阮姑娘的下巴,入手滑腻如脂,用力一掰,那张恨毒了的美人脸就无法抗拒地仰起向他。    这玉做的双颊仿若生了两团动情的红晕,一双迷蒙泪眼惊怒交加,亮得好似要滴出水来,樱唇不点而朱,果然是迷得谢戎那样的人也要以身犯险的尤物。    陆追道:“我知你喜洁,故特意要来清水,纸也是你往日爱用的。”    阮姑娘盯着他手中透光的湿纸,瞳孔不由地瑟缩了一下,咬唇定定地看着他,哑声说:“你别落在姑奶奶手上。”    说罢,泪痕滑落,闭上了眼。    耳畔传来一声叹息,只听陆追话语温柔:“香浮,你我之间,何须至此?”    话音未落,纸已覆下。    不多时,屋内响起了属于女子剧烈挣扎的呜呜声,偏偏连喘息也无法发出,正如一尾离了水的鱼儿,徒劳地拍打着尾巴,无计可施。    一张。    两张。    三张。    陆追面上的神色越来越冷,薄薄的唇抿得死紧,盯着身下依然不肯招供、气力渐消的阮香浮,寒声质问:“你宁愿死,也要维护他?”    砰——    一声巨响远远地传来,震得陆追手里的动作一抖,不小心把阮香浮面上碍眼的细纸全揭了,落在了地上。    他先是伸手探了探阮香浮的颈侧,又将凉透了的纸捡起来揉成了一团,就听见廊道里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    “大人,你不能进去!”    “北镇抚司有哪里我去不得!”    那位“大人”话音刚落,人已一脚踹开了北镇抚司刑讯房的门,竟是一名身披玄黑斗篷、头戴乌纱曲脚帽的玉面青年,行走间衣袍翻飞,气势凛然。    “之白,退下。”陆追一抬手,朝来人微微颔首:“沈公公。”    他心中叹息,面上却不露分毫。    暗道:这只阉狗来得太快,倒叫他万般谋划全成了空,眼下只得走一步算一步了。    被称作“沈公公”的,是司礼监秉礼太监沈凤卿,此前接替了暴毙身亡的玉寒山兼任了东厂提督一职,正是风光无限。    “陆大人。”沈凤卿一撩斗篷,露出内里紫红色的蟒服一角,背着手望向陆追,沉声问:“陆大人可是审出了什么。”    陆追不答反问:“沈公公想要知道什么。”    沈凤卿冷笑,阴阳怪气地说:“只怕你们北镇抚司什么都没审出来,又该把人审死了。”    陆追也是一笑,挽了挽袖子,接过下属递来的巾子擦手,口中道:“公公过虑了,阮氏是此案目前的关键人物,不过暂时晕死了过去,性命自是无虞的。”    像是此时才注意到屋内那名晕死过去的女子那样,沈凤卿凤目微阖,略显嫌恶地投去端详的一瞥,又极快地收回视线。    他以袖掩鼻,傲慢地吩咐道:“既如此,人我带走了。”    陆追又是一笑,如春风拂面,人已将阮香浮挡在身后,“公公急什么,还有大半个时辰才到巳时。”    “你们锦衣卫把人弄成这样了,就算再给你们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也是无用功!”沈凤卿不耐烦地瞥了陆追一眼,斥道:“滚开!”    陆追巍然不动,“公公,这不合规矩。”    说话间,原本没有拦住沈凤卿一行人强行闯入北镇抚司大牢的锦衣卫,也极有默契默契地呈扇形围了上来。    沈凤卿挑眉扫视全场,复又冲陆追讽笑:“怎么,你们如今竟有了这样的胆子?奉劝诸位,抬手摸摸自己脖子上是有几颗脑袋,再碰刀子也不迟。”    话音未落,他带来的东厂精锐亦是不怀好意地冲那些心生退意的锦衣卫冷笑。    只因锦衣卫虽然监察百官、行事无忌,东厂却正是今上用来监视锦衣卫的特务机构,使锦衣卫天生就在东厂面前矮了一大头,毕竟官高一级压死人,而本朝宦官又势大。    尤其玉寒山在时,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就是东厂督主的一条好狗,让往东滚,绝不会往西爬。    如今玉阉虽已伏诛,东厂仍是死而不僵,落到了面冷心黑的沈凤卿手里。    陆追摆手,示意众人退去。    沈凤卿扯了扯唇角,俊美的面庞越发阴柔邪肆,缓缓道:“呵,倒是还有些自知之明。”    说罢发出一声冷笑,随手拔了一旁锦衣卫腰间的佩刀挑了牛皮绳,却是看也不看那狼狈的女囚,而是反手将刀归鞘,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压低的声线阴冷如针:“真是一把好刀啊。”    正是用了锦衣卫这把好刀,沈凤卿为今上除去了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如今却轮到了他自己。    可沈凤卿绝不是甘愿引颈就戮之人,那么死的就必须是其他人。    陆追喉结紧锁,藏在青衫袖摆下的右手死死扣着手心,沉声答:“恕不远送。”    沈凤卿睨了他一眼,暴戾恣睢尽藏眼底,转身吩咐心腹说:“来人,抬回去。”他几不可查地顿了顿,加快了语速,“冬儿,仔细些,省得弄死了。”    “是,大人!”这是被沈凤卿点了名的徐佟。    徐佟在北镇抚司的库房里找了一个担架,命东厂的好手稳稳地抬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来,又浩浩荡荡地走,竟是将京中最骇人的北镇抚司当成了自家后院。    期间锦衣卫诸人面上多有不忿之色,但在东厂督主的赫赫威名下,也无一人敢阻。    眼看陆大人亲自捉拿归案的女囚被徐佟塞进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中,北镇抚司被沈公公踹了一脚的大门轰然合上,显然是屈辱至极。    却没看到,待到身后大门合紧的那一瞬,骑着高头大马、似乎是不可一世的沈凤卿,脸色倏地一变,闪身入了车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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